刘诚龙

　　谢济世是广西汉子，是条猛汉。“康熙四十七年，举乡试第一。五十一年，成进士。雍正四年，考选浙江道御史。”上任十来天，干了一场大的，条陈十余件，“疏劾河南巡抚田文镜营私负国贪虐不法。”田文镜何人？雍正心腹也。

　　打狗欺主人，弹田氏就是负雍正，雍正先前以为谢公不懂其中道道，叫谢公撤疏，谢公不买皇帝账，雍正发脾气了：“文镜秉公持正，实心治事，为督抚中所罕见者、贪脏坏法，朕保其必无，而济世於督抚中独劾文镜，朕不知其何心？”雍正将谢公移交司法，司法酷审，“指使何人？”官人都认定官斗都是有背景的，有来历的，谢公答：“孔孟。读孔孟书，当忠谏，见奸弗击，非忠也。”也确实是孔孟，有些人读圣贤书，行奸邪事，谢公读圣贤书，行圣贤事。谢公受的处分是：“命夺济世官，往阿尔泰军前效力赎罪。”

　　谢公吃了一次大亏，想必将长一次大智，人称大智者，乃明哲保身也，具体对谢公说来，就是不与官斗也，官官相护，官官相亲，才是官官相提，官官相携；好吧，你不想沆瀣一气，助纣为虐，可以独善其身，不与官去相斗嘛。然而谢公不曾吸取职场教训，他只信守圣贤教导。

　　雍正蹬腿，乾隆登位，“诏开言路，旋召济世还京师”，先是官复原职，“复补江南道御史”，谢公却有请求，想离家近些，方便尽孝，“乞敕部以州县降授湖南、广东，臣得母子聚首。”改任湖南粮储道。

　　当了湘省粮食藩司，权不大，但吃饭尽管放开肚皮，处优养老，足矣。奈何谢公没忘圣贤书，仍抱守“见奸弗击，非忠也”之信念。“八年（乾隆），济世闻衡阳知县李澎征赋纵丁役索浮费”，农民已经足额交粮了，李知县还指令官吏向百姓索拿卡要，说征收一百斤粮，会损耗二三十斤，那么泥腿子农民必须交一百二三十斤；问题不只是衡阳，“善化（长沙）令樊德贻”亦如此，何止衡阳与长沙？岳阳益阳，株洲郴州，无不如此。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谢公本职是粮食专管人，他知道自己带队伍去各地视察，指定是形势大好。所以他不下通知，“谢公易服”，微服私访。到得粮站，但见吏役个个恶煞，鞭挞黎民毫不手软，盘剥百姓格外心硬，层层加码，正税百斤粮，少的多交二三十斤，多的多交四五十斤，重赋之下，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看百姓饥寒面相，挨抽惨象，谢公为之落泪。

　　谢公遍访三湘归来，一半墨水一半泪，又开始撰弹劾书了，心里血在涌，笔底句在流，一夜即成万字书，材料扎实，数据真实，观点鲜明，立场为民，弹劾书末尾，请求事项有二，一，坚决、彻底、完全减轻农民负担，严禁向农民摊派各种浮粮杂税，二，从严、从快、从重处理贪赃枉法官员，直接点名衡阳知县李澎、善化知县樊德贻等。

　　谢公身居职场许多年，晓得行事，要走程序，先把报告提交巡抚，巡抚叫许容，这名字不知何来，他能许贪官，能容污吏，却不许忠臣，不容正吏，“衡阳令李澎、善化令樊德贻，巡抚私人也”。也不但是私人故，全省大片官吏都是“纵丁役索浮费”，这个盖子掀起来，他之官位岌岌乎殆哉，许巡抚不准上书，“巡抚格不行”。

　　你要保乌纱帽，百姓还要不要命根子？必须承认，确实是谢公先拍桌子，谢公听说巡抚不上报，气不打一处来，瞪了珠子，摔了凳子，拍了桌子，“公面陈状，辞过激”。敢对领导甩脸子？巡抚权杖顿时挥得呼呼叫，“巡抚恚甚，反纠公解任，听勘”，先免职，再处理。向总督打报告，请求总督派人来湖南会审，总督是孙嘉淦，“为巡抚及布政使张璨、按察使王玠所盅”，不问青红皂白，不分忠奸善恶，“科罪谢公，裭其职。”

　　重点来了。谢公全心为民，落得这般下场，百姓是何情形？有人说，百姓都是乌合之众，这是混账话。百姓是义合之众，听说谢公被撤职，遭双开，“于是湖南士民大哗”，几万群众围聚起来，静坐巡抚府，为谢公请愿，入夜不散，都举起火把，打起横幅，“揭帖讼公冤”。许氏想压制，用了许多威逼利诱手段，湘民都无惧。后来，御史胡定知道湘人请愿事，把情况上报，“谕复遣侍郎阿里衮公与胡公往勘”，复查组来了，“至则士民数万，爇香跽马首称冤。”后来，“督抚、两司、守令皆坐免，谢公改驿盐道。”正义得以伸张，“天下快之。”

　　谢公冤被雪，谁给他雪的？看来是官，其实是民。数万士民烧香，跪膝，全来给谢公喊冤，这情形，这情景，谁见过呢？官斗官，官家事，官人与官人斗，谁斗败了，百姓多是放鞭炮，打一斤酒聚首庆贺；次者，都做打酱油的，都做吃瓜群众，不管马踢了脚，牛顶了角；更有者，官员躲藏，百姓不护，不但不护，反是指藏处：那个甚家伙的，躲在那里。而谢公遭官斗而败，百姓都起来了，都围拢来了，都爇香跽马首称冤来了，都哭着喊着为谢公请愿来了。

　　官民关系是何形态，决定于官民关系是否有神，神者何？为百姓着想，为群众办事。人说官民关系是复杂的，其实官民关系是最简单的：官为民，民则拥官；官不为民，民则恨官。谢公一心为民，民拼命保谢公。谢公事，诠释了官民关系之形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