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正义

　　老王的手指在那张薄薄的高考录取通知书上反复摩挲，仿佛要擦亮那行“云州理工学院”烫金小字。他举着电话，嗓门不自觉扬得老高：“对对对，云州理工！是二本，正经大学！”办公室窗玻璃似乎都随之嗡嗡震颤。

　　老王目光越过报纸边缘，瞥见邻桌老李正不动声色地将一个绿色信封塞进抽屉深处，动作轻微得仿佛生怕惊扰了空气。老王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又宽慰自己：老李多半是孩子考得不如意，才藏得如此严密吧。

　　老王家的升学宴定在“福满楼”。厅堂内水晶吊灯散射着过分华丽的光芒，映照得红毯上每一道皱褶都无所遁形。老王一身簇新西装，脸上油光与笑容齐放，他端着酒杯在宾客间穿梭，如同巡视领地的君王。

　　司仪的声音在麦克风里夸张地膨胀：“祝贺王小军同学金榜题名，鹏程万里！”掌声潮水般涌来，老王杯中的酒也随之荡漾出得意。老王眼神扫过人群，忽然捕捉到角落里的老李，对方只是安静地啜饮着杯中茶水，如同与喧嚣隔了一层玻璃。

　　老王心头那点微小的优越感忍不住冒了头，他径直走过去，声音被酒精泡得又大又飘：“老李啊，你们家公子到底考得如何？莫非藏着状元，怕请我们喝酒不成？”老李抬眼，目光掠过杯沿，平静无波：“孩子考得还行，考完就去南方亲戚家散心了。”老王只当是托词，又笑着拍了拍老李肩膀，杯中的酒液晃得愈加得意洋洋。

　　升学宴上，红包如流水般涌来，带着温热体温与各异表情。老王的手指捻过其中厚厚一沓，如同点钞机般熟练，心中默默计算着数额——数目可观，足以覆盖今晚的开销，甚至绰绰有余。

　　他尤其捏起一个分量格外厚重的红包，是张姨悄悄塞来的，大红纸上浸着汗渍，边角都被磨得有些毛糙。老王掂量着这异乎寻常的分量，随手将其归入厚厚一叠红包之中，指尖只余下纸张的冰冷与数字的坚硬。

　　那些沉甸甸的红包，最终堆砌成一片轻飘飘的浮云，在他心头短暂地投下满足的荫蔽。

　　九月初的一天清晨，天空灰蒙蒙的，老王扛着几乎要压垮脊梁的被褥包裹，挤上了开往云州理工学院的公交车。汗珠沿着额角滚落，他费力地喘息着，目光透过汗湿的睫毛投向车窗外掠过的风景。

　　当公交车在一个气派的站台停下时，老王的目光却被站台旁的身影牢牢钉住——竟是老李！他身边跟着个背着简单行囊的男孩，两人步履轻快，正朝着不远处那座气势恢宏的校门走去。

　　老王的目光被烫到一般，猛地撞上校门口那巍峨石柱上几个遒劲大字：“明州大学”，金字在灰白天幕下灼灼生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喉头仿佛被硬物堵住，呼吸骤然困难起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子在老王身后不解地扯了扯他的衣角：“爸，我们就要坐过站了！”老王如梦初醒，艰难地转过身，肩上沉重的被褥此时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几天后，老王终于忍不住，在厂区车棚拦住了正弯腰给自行车链条上油的老李。老王嘴唇翕动半晌，声音艰涩如锈蚀的轴承：“老李……你家晓磊，考上的是明州大学？”老李直起身，手上油污在裤边随意擦了擦，语气平淡得像谈论天气：“嗯，孩子运气好。”

　　老王胸腔里憋着的那股气终于冲口而出：“那你藏着掖着干啥？考这么好，升学宴都不办，这……这多可惜啊！”老李重新蹲下，螺丝刀轻轻敲击着链条，叮当声在空旷车棚里异常清晰：“有啥可惜？摆十几桌，劳民伤财。”

　　老李顿了顿，目光沉静地看向老王：“就说张姨，只是个清洁工，她孩子肺炎住院，急等钱用，还硬是塞给你那么厚一个红包……咱收着，心里能安稳？”他摇摇头，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孩子考上大学，是孩子自己的路。何必摆个排场，让大伙儿跟着勒紧裤腰带呢？”

　　老王僵在原地，老李的话仿佛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在他心里激起一圈圈浑浊的涟漪。他忽然想起那晚数过的红包，尤其是张姨那个沉甸甸的、带着汗渍的红包。那厚度，此刻却像烙铁般灼烫着他的掌心。

　　老王沉默地走出车棚，傍晚的风吹在脸上，竟有种刺骨的清醒。回到家，他拉开桌子的抽屉，那份曾被他摩挲得发亮的“云州理工学院”录取通知书，此刻静静地躺在里面。他手指抚过那行烫金字，指尖感受到的却不再是骄傲的温度，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粗糙感。

　　窗外，暮色四合，楼下飘来谁家厨房炝锅的烟火气。老王久久凝视着抽屉深处，终于，缓慢而无声地将抽屉推了回去，仿佛也关上了一扇曾向外人炫耀、却唯独向自己隐藏真相的门。

　　夜深人静，灯光无声熄灭，宴席的喧闹彻底沉入记忆的暗河。老王在寂静里摸索着那份被遗忘的账单——原来所有举杯的喧哗，不过是向别人兜售自己的骄傲；所有红包的重量，最终都压在自己灵魂的天平上。

　　那晚之后，老王常常望向窗外平凡人家的灯火，忽然懂得：世间最高贵的宴席，原是无需摆给别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