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帅

　　年复一年，每当在匆匆逝去的时光中与端午重逢，我记忆的涟漪便轻轻泛起。追古怀远，沉浸于悠远绵长的情思中，那些该放下的，早已如落叶随风，飘散于岁月的长河，不留痕迹。而曾予我温暖与光亮的人和事，如镌刻于心的诗行，历久弥新。岁月之河，洗尽浮华与虚妄，却沉淀了真情与温暖。

　　从无诗的岁月穿过，知道端午与屈原有关，那年我已长到十四岁，正在乡中学读高一。有一天，我到黎英老师家里，抬头瞥见墙上挂着一条幅，上面写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字迹娟秀、工整而飘逸。我轻声问老师那行字是什么意思。老师见我询问，眼睛闪出一丝兴奋，娓娓道来，为我讲解那行字的深意。通过她的讲述，我逐渐了解了屈原，也了解了他的《离骚》《天问》和《九歌》。她还告诉我，端午的粽子是人们为祭奠忧国忧民、饮恨投江而死的屈原而准备的。粽香里，飘荡着人们对这位爱国诗人的敬仰与情思……

　　我高中毕业那年，高考失意，家遭火灾，我心有不甘，可现实的残酷足以磨平人的棱角。我可以一边参加生产队劳动，一边艰难地复习，但课本早已化为灰烬，复习资料无处可寻，即便有地方买，我也身无分文。无书、无复习资料，手中没有武器，又怎能奔赴战场？现实让我低头，我不得不放弃梦想，留在农村。

　　我命运的转折，来得有些突然。那是临近高考前一个多月的端午节，鸡刚鸣晨，我便早早起床，拎着一袋鸡蛋去县城卖。第一次上街摆卖东西，心里忐忑不安，怕见熟人，更怕撞见老师或同学。我在市场角找个角落蹲下不久，一个轻柔的声音穿过我的帽子，清晰地传入耳中。那声音问：“鸡蛋怎么卖？”声音好熟悉，我抬头一望，竟是已经好几个月不见的黎老师。黎老师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恢复镇定，不再问蛋价，转而问我为什么不去补习。我嗫嚅着，把原委大略告诉了她。黎老师听了很着急，二话不说，便让我拎上鸡蛋跟她走。

　　在路上，老师问我：“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屈原吗？”我点点头，答道：“当然记得。”她停下脚步，语重心长地说：“既然记得，你就该参加高考。现在国家急需建设人才，你的基础不错，考进大学，学到更多知识，将来也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黎老师的话句句在理，振聋发聩，让我听得热血沸腾。可一想到现实的困难，那些无法逾越的沟坎，我又仿佛跌入深渊，无法自拔。说话间，我和老师一前一后，跨进了开满海菜花的河边那所著名高中——都安高中的大门。

　　黎老师住在一个小平房里，屋子似乎比她在乡下中学时住的还要拥挤。墙上依然挂着那幅“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条幅，床头桌子上也依旧摆满了书。老师让我把鸡蛋放下，语气温和却坚定地说：“还有一个多月就高考了，补习班的课程早就安排完了，现在来了也没有多大作用。我建议你就在家复习，能学多少是多少。”老师的话热情如火，可我仍然无动于衷。她见状，轻声问我：“怎么了？”我低着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没书，没资料。”老师听完，二话不说，立刻转身去书架上拿了整套高中课本、一套高考复习资料，还有她自己的上课讲义，一股脑儿塞到我手里。这突如其来的馈赠让我激动不已，我颤抖着双手接过黎老师递来的书，热血沸腾，泪水夺眶而出。

　　把书收好后，老师又递给我几个三角粽。我空手去老师家已是万分羞愧，怎好意思再拿老师的粽子？我坚决推辞，老师边塞边说：“你家不是没包粽子吗，这粽子是祭奠屈原用的，你拿几个回家敬上你的诚意吧，从屈原身上吸取力量，相信你今年高考一定能够金榜题名。”话说到这份上，我只好接过粽子。出门时，老师又塞给我十元钱。鸡蛋只值五元，老师却给了十元，我怎么能接受呢？老师却摆摆手，语气坚定地说：“你现在困难，这钱就算借给你，以后有了再还。”我明白，这十元已不是钱，而是老师的一片心意。捧着她的心意，是我当时唯一的选择。

　　长路吞咽着泥泞，把往事反刍成青苔。岁月沧桑，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年，在黎英老师的激励下，我饥餐渴饮，挑灯夜读，考上了大学。命运翻转，我走出了大山，走上了一条别具风华的人生之路。

　　在感怀中走过一年又一年，端午又倏忽而至。早起，我正想去街上买粽子，之前驻村扶贫包扶户小陈打来了电话，说他已煮好粽子，等下给我送几个来品尝。以前住在大山里的小陈一家，为了给生病的父母医病，欠了一箩筐的债，还得供三个儿女读书，家里穷得叮当响。我入户包扶时，发现他满足县里异地安置的条件，便动员他搬到县城附近的一个异地安置点生活。安置点住的是带电梯的楼房，电灯、自来水、卫生间，一应俱全。小陈一家为此高兴的同时，夫妻俩还在安置点配套的养殖场有工作，按月领工资。他们白天在养殖场上班，晚上去附近的美食城打工，两年下来不但把一身债清零，脱了贫，还买上了摩托、电视、洗衣机。

　　小陈一家重感情，懂感恩。这些年来逢年过节，都请我和爱人去他家作客，但我退休之后，投奔儿子，旅居外地。不知他怎样得到我回到小县城的消息，电话通了不久，他就敲开我家门，手中的半袋粽子，正腾腾地冒着热气和清香呢。小陈一向说话不多，见我客气，撂下粽子，就转身跑出门去，骑上摩托走了。

　　望着小陈走远，我只好接受他的心意。上到家中二楼，把半袋粽子摆满香案。屋中粽香袅袅，我踱步在空旷的屋子里，心绪又像往年一样，和着粽香袅起，对先贤屈原，对作古多年的黎英老师的思念，交织缠绵，此去彼来，云腾雾涌，久久不平。

　　五月的序章，写不尽世间风华。此时，走在街巷，或是炊烟袅袅的村庄，清风拂面，粽香绕鼻，已然是诗一般的意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