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王立
有些电影是叙事的容器,规整地盛载起承转合;另一些却能挣脱情节的桎梏,如南方梅雨季的空气,无形却无处不在,裹挟着氤氲水汽与微凉寒意,渗进皮肤的纹路,钻进呼吸的缝隙,最终成为后续情绪的底色、思维的韵律。魏书钧的《河边的错误》,于我便是这样一部“侵入感官”的作品——它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解谜型罪案片,而是一场用潮湿、阴影与沉默精心构筑的沉浸式感官实验,一次让电影成为呼吸本身的艺术体验。
走进这部影片,宛如踏入一幅永远未干的水墨长卷。胶片镜头特有的颗粒感,不再是冰冷的技术参数,而化作了潮湿空气中悬浮的无数微尘,在光线中缓慢翻滚,模糊了现实与虚幻的边界。南方小镇的阴雨仿佛永无止境,绵密地、执着地笼罩着一切: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泡得发亮,映出模糊的人影和昏暗的天光;墙角屋檐的石阶,无处不在的青苔如同墨绿色的绒毯,吸饱了水分,膨胀着生命的潮湿;悬于檐角的水珠在风中颤动,最终不堪重负地坠下;雾气则从河面升起,钻进小巷,缠绕枯枝与电线,让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缓慢融化。这一切共同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湿网”,将观众从头到脚笼罩其中。
听觉上,影片同样精心调配出一种“沉郁到骨”的基调。雨水敲打在不同材质上的声音有着细腻的差别:落在瓦片上是细碎的沙沙声,打在玻璃窗上是沉闷的嗒嗒声,滴入河面则是几乎被水流吞没的轻响。穿堂风在破败的老屋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低鸣。而比所有声音更富表现力的,是影片中无处不在的“沉默”——人物对话间的停顿、动作之间的间隙、场景转换时的空白。这些沉默并非真空,它们被雨声、风声和角色的呼吸声填满,沉重得几乎有了质感,像湿透的棉被压在胸口。影片不急于揭晓凶手与真相,而是先让观众“浸泡”其中,感受那份黏稠的、无法挣脱的宿命感与压抑,仿佛真的置身于那片湿漉漉的、藏着秘密的河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潮湿的重量。
这种以氛围为主导的美学,与影史经典一脉相承。塔可夫斯基《潜行者》的“禁区”,潮湿泥土混着铁锈味,每一步泥泞的黏滞感都恰如在时间沼泽中跋涉;大卫·林奇《蓝丝绒》的雨夜,霓虹灯晕开在柏油路上,墙面渗水与爵士乐交织,空气里满是湿冷甜腻的危险气息。《河边的错误》正继承并内化了这种传统,将环境从背景提升为主体。
在这座感官迷宫中,刑警马哲并非传统“神探”,而是被这片土地湿气侵蚀的一簇余烬。他的形象本身就是影片氛围的一部分:眼尾堆积的不仅是疲惫,更像是积存了多日的雨水与焦虑,目光常常涣散迷茫。他的步伐迟缓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黏稠的泥沼里。魏书钧用特写镜头捕捉他身体的细微语言——指尖夹烟时难以察觉的颤抖,面对证人时的欲言又止,以及凝视河面时的长久沉默。这些细节让马哲成为了观众感官的载体,而非推进情节的工具。
他的倦怠,是岁月沉淀下的“潮湿的厚重”。如同被雨水彻底泡透的棉絮,沉甸甸地挂在身上,寒意直透心底,却带着生活最真实的粗粝质感。而在这沉重之下,未熄的理想主义余温又让他在迷雾中摸索真相,即便线索杂乱如冲散的脚印,真相迷离如河面雾气。这种理性与荒诞的对抗,让他的沉沦更具悲剧美感。
影片中的意象也超越了叙事功能,直接作用于感官。河边芦苇在雨水击打下弯下了腰,穗尖的水珠折射着灰白的天光,仿佛无数含泪的眼睛。昏暗警局里,灯泡随着屋外雷声闪烁,墙角的霉斑如疑虑般悄然蔓延。马哲家中的墙壁上,水渍如同抽象的地图,诉说着空间的颓败与内心的溃散。这些意象无需解释,便在感官层面引发共鸣,让观众成为这个潮湿世界的一部分。
当影院灯光亮起,观众恍如从漫长梦境中惊醒。关于案件的疑问早已被感官洪流冲散。影片留下的并非答案,而是一份完整的沉浸式艺术通感——那种潮湿的触感、厚重的压抑,以及一丝诡异的人性温度。正如《潜行者》的泥泞教会我们在时间中跋涉,《蓝丝绒》的雨夜揭示欲望的暗面,《河边的错误》也让“潮湿”成为了命运本身的隐喻:它无处不在,无法摆脱,缓慢地侵蚀着理智与灵魂。
在这个追求快节奏与明确答案的时代,如《河边的错误》这般以氛围触动感官的电影尤为珍贵。它不提供解药,而是致力于唤醒我们日渐麻木的感知。它用极致的潮湿氛围、沉郁情绪与深刻隐喻,完成了对视听艺术的一次探索,也给每位沉浸其中的观众,留下一枚难以干涸的烙印。
于是,每当现实的雨水再次敲打窗棂,那份浸骨的沉郁便会悄然涌上心头——让我们记起那个湿漉漉的小镇、神秘的河流,以及电影作为呼吸的肌理时,最原始而直击人心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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