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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千年的记忆
——藤县中和村宋代瓷窑遗址
● 蒙土金
1963年的春秋之交,一场倾盆大雨洗刷了罗鸦塘(中和村)的村子,竟然将一堆影青陶瓷的碎片冲刷到了人们的面前,这堆碎片的出现引起了考古专家的极大关注。次年9月,经过广西壮族自治区文物专家的复核和试挖掘,惊人地发现这个坐落在广西藤县北流河边村庄里的“小山包”竟然是大量陶瓷碎片的堆积,烧制的瓷器极为精美,而且在以往史书及相关资料里从未有过记载。
中和窑青白釉摩羯纹印花模和中和窑青白釉摩羯纹印花盏
一
在这批出土的文物中,发现了刻着“宣和四年”字样的印花模具和“嘉熙二年戊戌岁春李念龙参造”落款(“宣和”是北宋徽宗赵佶的年号,“嘉熙”是南宋理宗赵昀的年号);挖掘出土的文物造型大多为仿植物之类,碗、盘、盏、碟等圆器为敞口小圈足,多为葵瓣或莲瓣形,这是明显的唐宋时代风格,并且这种瓷品在国内未见有同类产品,而在东南亚国家的博物馆中却有收藏。由此可以断定:这是一个烧造青白瓷器而且以外销为主的宋代窑址。1973年10月23日,《中国新闻》对这座广西藤县藤州镇中和村宋代中和窑址的发现及试挖掘情况作了报道,立即引起了文物界的极大震动。
中和村古时叫罗鸦塘,坐落在北流河的拐角处,距藤县县城约15公里,与北流河边上一个叫白泥塘的村子遥相呼应,而白泥就是烧制精美瓷器的主要原料。
村中发现了20多座瓷窑,主要分布在沿江2公里长的小山丘上,由于窑址过于庞大,加上当时技术方面的限制,对中和窑的开发仅仅只停留在试挖掘而没有做大规模的考古挖掘,因此这座千年前的窑址伴随着宁静祥和的中和村始终未被大众所知,沉寂在如梦幻一般的神秘之中。
藤县中和窑出土瓷器以影青釉为主,白釉为次。
中和窑的窑室结构既科学又十分精致,龙窑窑体依山的斜坡而建,长51.6米、宽3米,已出土的各种瓷器标本、印花模具、窑具等近2000件,除了极少数成品外,其余基本上都有残损,以青釉为主,白釉次之,有碗、盘、杯、壶、罐、灯、枕、腰鼓以及匣钵、垫托、模具等等。在一号窑火膛附近还出土了7枚北宋的铜钱,其中1枚为“咸平通宝”,其余6枚为元丰、元祐的年号,这也证明了中和窑烧造的年代应始于北宋中后期,盛至南宋时期。中和窑瓷器配饰花纹多以缠枝菊、牡丹、海水游鱼、孩婴嬉水、流云飞禽等为主,印花模具则花纹繁缛细腻,布局严谨。关于中和窑瓷器的传说很多,现在流传到日本的“九龙杯”据说就是中和窑的产品,杯子盛满水后,杯中九条龙的龙须在水中还会动呢。
如今,在中和村南起芝麻坪、北到来山口长达2公里、宽0.5公里的范围内,当年20多座龙窑的瓷器碎片、匣钵遗留下来的堆积仍然静静地躺在这里。这些堆积品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岭脚残存堆积厚约0.5米,山腰及顶部堆积一般在1米至1.5米,堆积物上杂草丛生,树木茂盛,仿佛还在向人们诉说着当年“昼则白烟蔽日,夜则红光冲天”的繁荣鼎盛景象。据考证,中和窑一座窑口可烧造2万多件瓷器,《宋史·地理志》中记载,宋时藤州户籍6422户,若按每户5口人计,约为32110人,如按每人每年用或损坏3件瓷器计算则需约10万件左右,这样仅需一口窑每年烧四五次便足以供全州人使用,这是中和窑的产品应为大量外销的另一个佐证。另外,中和窑中出现的摩羯纹印花模和青白釉摩羯印花盏以及浅喇叭形碗等都未曾在国内出现,而在泰国、马来西亚、柬埔寨等东南亚国家的皇宫、博物馆却收藏有不少同类的藏品,这也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中和窑遗址的发现,扩大了我国青白瓷窑址的分布范围,同时也为研究宋代手工业的发展和社会经济关系,以及我国与东南亚各国的历史交往提供了宝贵的历史证据。但是,中和窑究竟具体建于何年,又因何原因悄无声息地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而又在这长达近千年之中,竟然没有在任何史料中留下蛛丝马迹,始终是个未解之谜。
中和村,就这样弥漫着宋朝的气息,徜徉在千年之外。
二
中和村注定是为北流河而生长的,因为它源于北流河,见证了古藤州大地上“宋瓷”与“宋词”水乳交融、商文并重的一段历史。
北流河,珠江流域西江干流浔江段的重要支流,又称绣江,发源于云开大山南部广西壮族自治区北流县平政镇上梯村与沙垌乡交界处的双孖峰南麓,全长259公里,流域面积9359平方公里,年径流量80.1亿立方米,于藤县县城汇入浔江。秦统一中国后,为了推进对岭南的统治,凿通了灵渠,使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相通,接着又凿通桂门关,使北流河与南流江相通,成为当时由京都(现西安)沿黄河经漕运溯长江入洞庭进湘水越灵渠,过漓江经梧州,再从梧州溯浔江到藤州入绣江到玉林,过南流江达北海通南洋的南方水上丝绸之路。《永乐大典》2343卷《藤城记》曾载“广右之地,西接八番,南连交趾,惟藤最为冲要”,古藤州段的北流河作为当时重要的岭南水道要塞,在南北交往和中国通向海外中担当着重要的角色,历朝的商贾、官员、军旅、流寓雅士、云游高僧、赶考才子等出入北流河,或休整、或留宿、或游历山水,他们在历史的长河里共同渲染了北流河的商业浓度和文化厚度。而中和村恰到好处地生长在北流河注入浔江入口处的一个拐弯地段,和北流河静静地相依相偎,相互守望。
北流河流域自古就有制陶的历史,到两宋以后,北流河流域影青瓷、青花瓷的生产则达到了封建社会制瓷业的鼎峰。于是,中和村就这样地设天造般的成就了宋朝外销瓷器的烧造,成为绝代的扛鼎之作。
1981年9月,故宫博物院和广西博物馆专家在藤县中和窑址采集陶瓷标本。
而几乎同一时期,就在中和村的宋代瓷器烧制、外销正旺的时候,宋代“豪放派”词人的代表、大文学家苏东坡与“婉约派”的一代宗师秦少游也淌着这条北流河水而来。北宋绍圣四年(1097年),62岁高龄的苏东坡从惠州再贬儋州,途中,与其弟苏辙相会于藤州北流河口的得月楼。苏东坡望着楼下波光滟滟的河水,浮想联翩,作下《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尚在藤也。旦夕将追及,作此诗示之》以记之:
“九嶷联绵属衡湘,苍梧独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烟梅里,落日未落江苍茫。
幽人拊忱坐叹息,我行忽至舜所藏。江边父老能说子,白发黄颊如君长。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共存亡。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古真吾乡。”
宋元符三年(1100年),哲宗驾崩,徽宗即位,5月宣布大赦天下,65岁的苏东坡获赦奉命回还,于9月7日至玉林经北流河乘竹筏下容县再到藤州,受到藤州太守徐畴元及其子徐瑞常的热情接待,并一同畅游东山,苏东坡逐又作《浮金享戏作》一诗以记之:
“昔与徐使君。共赏钱塘春。爱此小天竺,时来中圣人。松如迁客老,酒似使君醇。系舟藤城下,弄月镡江滨。江月夜夜好,山云朝朝新。使君有令子,真是石麒麟。我子乃散才,有如木囷轮。二老接白篱,两郎乌角巾。醉卧松下石,扶归江上津。浮桥半投水,揭此碧粼粼。”
诗中尽显苏东坡对古藤州的由衷赞美,苏东坡的诗在古藤州的土地上代代相传,浸润着这一方水土,让古藤州伴随着北流河水的流淌在墨韵中文脉飘香。
苏东坡的得意门生秦观,字少游,于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年)被贬,命运一再坎坷。元符三年(1100年)宋徽宗即位后,秦少游被放还湖南衡阳,在回程的途中也走到藤州,他饶有兴趣地游览了北流河口的光华亭,并将晚上睡觉时梦见自己填的一首词《好事近·藤州与客诵梦中长短句》:“山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桥深处,有黄鹂千百。飞云当面化龙蛇,妖娇转空碧。醉卧古藤荫下,杳不知南北。”他正念着的时候觉得口渴,便叫人取水来。待取水到来,不料秦少游竟对着那水大笑起来,并在笑声中溘然长逝,循着北流河水而来的绝代词人就这样将一缕清魂永远地留在了藤州的秀丽山水间。
中和村就是这样生长在北流河边上,与北流河相生相依、相得益彰。中和窑精美的陶瓷经过窑工的烧制在北流河的码头上源源不断地沿着这条水上丝路输送到东南亚的泰国、马来西亚、柬埔寨等地,在大国的历史上书写着“宋瓷”的辉煌;而随着苏东坡、秦少游顺着北流河水的游走,则将另一个“宋词”的巅峰流淌在古藤州北流河的清波里。
三
中和村是有着浑然天成的瑞祥之气和内涵深厚的文化张力的。
孔子在《中庸》中说过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又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至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而李耳在《道德经》中则说,“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因此,是否可以说“中”是“和”的本来面目,“和”是“中”的具体表现和必然结果,把“中”推广到“和”,就可以使天地万物各处于它们合适的位置,世间的事物也就可以正常地生长、发展,这或许就是“中和”的本质。
就象“中和”的本质“土生万物”一样,从航拍的照片看,中和村如同是一只张开了翅膀的老鸦,安祥地停靠在北流河的岸边,它是那样的率然随性,而又恰到好处,所以从远古的时候开始,村子便有着一个显得粗俗而又十分形象的名字叫做罗鸦塘。然而,就是这个叫做罗鸦塘的村子,竟然天降大任一般承担起了在千年以前与江西的景德镇、福建的德化瓷比肩扛鼎的瓷业三雄的重任,成为中国在世界的代名词——精美的外销瓷器的窑址所在地,不得不令人惊诧于这鬼斧神工般的造化。北流河流域自古以来就有制陶的历史,据陈远璋《广西考古世纪回眸与展望》中记述,北流河流域在新石器晚期可能就出现了原始陶器;至秦汉之交,已经出现了胎陶;到东汉,更出现了陶器作坊,而且规模有所扩大;再到魏晋南北朝至隋唐五代,北流河流域已有了零星烧制瓷器的窑炉,出现了制瓷工艺;而到两宋及以后,北流河流域影青瓷、青花瓷的生产则达到了封建社会制瓷业的鼎峰。而《藤县志》则记载着,除中和窑外,在藤县的北流河口还有两处窑址,一处是胜西窑址,共有窑室4座,呈马蹄形分布;另一座是1964年发现的雅窑窑址,距镡津古城约1公里,也为唐宋时期的窑址,叠烧的瓷器有碗、盘、碟、杯、壶、罐等,是否就是这样的“天地位焉”造就了“万物育焉”,使罗鸦塘本能而又随性地孕育成了大雅的“中和”,而中和村就这样地设天造般的成就了宋朝外销瓷器的烧造,成为了绝代瓷器的扛鼎之作,定格在千年以前那个叫做大宋的历史朝代里。
经过了将近1000年的岁月轮回之后,我们走进这个叫“中和”的村子里,依然能让我们触摸到当年窑炉烧制的火热场景。在村子靠近北流河的一边,刻印着岁月斑驳记忆的几个原始码头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还在喧嚣着当年桨声帆影的鼎沸之情;而中和圩的街道上,两旁店铺富有岭南水乡特色的骑楼则在默默地向行人们述说着它昔日繁华的景象。街道村巷几乎全部是清一色的瓷器匣钵垒彻而成,虽然建了不少新的房子,但以匣钵作墙体建起来的传统四合院老屋依然散发着古香古色的历史遗光。在村头,“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广西壮族自治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两块牌子赫然在目。
我们走到一堵由匣钵彻成的围墙前,看着一行行由光洁精美的匣钵排列垒成的墙体,发现一些匣钵上刻印着一些符号,仔细一辨认竟然是字,再仔细分辨发现许多匣钵上都刻有诸如“肆”“梁”“李”“伍”等字样,同行的一个朋友说他很早就注意到这些了,并且正在收集这些匣钵,现在已收集到了“谢二”“李一”“六十六”“莫二”“李二十”“覃贰”“生”“小李”等几十个字样,计划要收集到100个,然后再做成一个“百匠碑”,镌刻在中和村里。我们揣摩着这些刻在匣钵上的字符,这是当年窑工们计量的依据?还是烧制质量的凭证?抑或是有着更深厚的未解文化内涵?这确实让我们不得而知,但透过“百匠碑”的姓氏让我们去体会将近1000年以前中和窑的窑工们精工细琢的大国工匠精神,这也着实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这就是中和村,一个古时叫罗鸦塘的地方,因为有了这条北流河,有了这座千年前的窑址,就如此这般的如诗似梦,让人摸不透、看不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