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是一场苦修

刘诚龙

杨维桢真叫一个贞，非贞节之贞，是贞操之贞，一个男子汉，谈不上贞节，一个大男子汉，必须谈贞操。杨维桢的贞操一直维持得蛮好。朱元璋好几次叫他上庙堂，他都坚拒：“岂有老妇将就木而再理嫁者？”老朱以为这是老杨叫价，更也想弄个三顾杨庐佳话出来，次年，又打发人来，请他去南京去修礼乐书，老杨于是做一首诗明心志：

皇帝书征老秀才，秀才懒下读书台。

子房本为韩仇出，诸葛应知汉祚开。

太守枉于堂下拜，使臣空向日边回。

老夫一管春秋笔，留向胸中取次裁。

老朱向来很霸蛮的，他看上了你，一般都逃不脱他的魔掌，老杨却例外：“皇帝竭吾之能，毋强吾所不能，否则惟有蹈海耳。”老杨意思是，我是文艺工作者，叫我舞台上跳个舞，可以，麻烦别喊我席梦思床上做体操，老杨去修了礼乐，事毕，回家，在南京满打满算，日子只有一百一十天。宋濂曾作诗以赞：“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

写出一首好诗，这个不稀奇，老杨是真诗人，好诗人。老杨在诗界，是开宗立派之一代宗师，“诗名擅一时，号铁崖体。”老杨家门口有池，池名泉塘，塘边有山，山名铁崖，崖色铁青，“因岩石呈铁色而得名”，老杨便以山名作笔名，号杨铁崖；其诗则号铁崖体。

老杨以诗名，不仅以诗名，其书法也甚了得，取法高古，承继汉晋，风格刚劲，其草书尤其特立独出，外相东倒西歪，不成章法，内骨筋力雄健，法制森严，字与诗一样，也可命名为铁崖体。老杨还是文艺全才，音乐也是了得，笛子吹得尤其好。他曾到湖南，本来是为寻诗的，在湘江意外拣了一只铁笛，从此自号铁笛子，“酒酣以往，笔墨横飞。或戴华阳巾，披羽衣坐船屋上，吹铁笛，作《梅花弄》。或呼侍儿歌《白雪》之辞，自倚凤琶和之。宾客皆蹁跹起舞，以为神仙中人。”

老杨中年，日子过得很是逍遥，诗酒风流，游山玩水，春来踏青，秋来寻枫，山水间，或是歌舞厅，常常带着一班美女，老杨吹笛，美人起舞，生活浪漫得要死。老杨好耍是不？老杨耍起来是蛮认真的，作起文章来更是认真，与美人耍起来忘了美文，与美文耍起来忘了美女，道德文章都特厉害，著述等身，行于世的有《春秋合题著说》《史义拾遗》《复古诗集》《丽则遗音》《东维子集》《铁崖古乐府》等近二十种，不行于世的，想来也不少。

老杨是文二代，也可以叫富二代，他老爹叫杨宏，万千的钱，可能不是靠文章赚得，是否为官致富，未考，反正是家财万贯。老爹当了江南富豪，又怎么当爹的呢？老杨青少年时，老爹管得他死死的，“筑楼铁崖山中，绕楼植梅百株，聚书数万卷。”天下名山僧占多，很多人以为因为名僧，所以名山，其实是搞错了因果，因果是因为名山，所以名僧。寺庙所以要建在山顶，至少山腰，是有缘故的，山中远离闹市，远离酒吧，远离卡拉OK，才让僧人们五心定，若周边都是灯红酒绿，嘛哩嘛哩哄，怎么着也念不下去了。天下名山僧占多，天下学堂山边多。把学堂都往市中心搬，多半不合读书之道，老杨之老爹深明此理，故将子女读书楼，不建在绍兴街上，选址在铁崖山中，环境营造得非常好，青山叠叠，碧水悠悠，更为助儿子诗兴，绕楼植梅百株，注意，是植梅，不是栽桃，老杨后来抵死抗拒老朱强买，应是梅花给老杨灌注了梅魂。

书楼建得甚高，楼梯也曾设置，老杨爹却把楼梯抽掉了，“去其梯，俾诵读楼上”，使杨铁崖下不来，如何吃饭？如何喝水？老杨爹楼边做了辘轳，吊了一根绳索，绳索套轮子，绳子下端，绾了一只竹篮，早中晚要用膳，都是滑轮运送，由童仆先送饭过去，童仆是男童，不是女生，杨爹担心女生送饭，若是转身又回眸，或将失去抽楼梯的意义。

读明史，君会看到很多烈女，都是这种楼房结构，老杨爹培养杨铁崖，也是从烈女守心受到启发吧，也可能是自出机杼。读书守心，第一着是防诱惑，防诱惑需要制度设计，老杨爹制度便是书楼抽去梯子，让人无从去接触诱惑，“俾诵读楼上者五年”，五年啊，一千八百天呢。说来也不长，不过是小学之学期，我们读书，小学到大学，一路读来，至少十二年，五年又算什么呢？五年都坚持不了，难以算读书。

修行是寂寞的，正道苦行；读书精进，读书是要一点坚忍的，无忍功夫，书，肯定是读不好的。对子女，至少在读书那会，必须紧些。人生必须张弛有度，须先有张才后有驰，何时张何时驰？最好是先张而后驰，青少年时张，中老年驰，少时吃些苦，老时才有真乐可享。

杨铁崖后来成就那么大，后来人生放得那么开，多半是先前读书多，先前人生锁得紧。张弛有道，先张后驰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