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

　　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后，母亲紧闭双眼，额上、脸颊上、下巴上，深褐色的皱纹挤成一团，仿佛是离开了土壤的蚯蚓，每一条都传递着痛苦的信息。

　　我心疼如绞，却无计可施。只能站在床边，听母亲含混不清的呓语:“我说不来，你要我来啊。”那一瞬间，我想笑，母亲怎么像个耍赖的小孩子了？但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一一她该是有多痛苦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句话怎么可能是母亲说的？这应该是我的惯常用语呀。记忆中，我说过很多遍这种推脱责任的话，每说一次，就被大家嘲笑一次，只有母亲连笑带哄:“好好好，下次不来了。”

　　小时候我住在乡下，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孩子，三伏天也到处乱跑。炽热的阳光晒到身上长起痱子，继而肿成脓包，它们像熟透了的桃子一般，红通通，明晃晃，额头上、后脑勺、手臂上，全挂满了。母亲费尽心机，将我“捉”到了卫生所。医生从小药箱里拿出闪亮的小刀，对准我的殷红“桃子”轻轻一挑，脓血就“哗啦啦”冲了出来。我惊慌失措，却又无计可施，只能一遍遍声嘶力竭地干嚎:“我说不来，你要我来呀！”母亲一边轻拍我的背，一边安慰我:“脓包割了，就好了。你别哭，回家我买西瓜你吃，炖绿豆汤你喝。”我一直哭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不肯停。可终因年幼智短，被母亲的甜言蜜语“收买”了。

　　术后的连续几天，我们24小时陪在她的床边，为她洗脸，净身，按摩，倒尿……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母亲的身上插满管子，双手也因为担心她会在意识不清时扯断那些救命的“通道”，被装进防护袋里，绑到病床两边的护栏上。这样，酷爱自由的母亲只有嘴巴能动一动了，她不时地呻吟：

　　“送我回家呀，受不了啦！”

　　“我说不来，你要我来呀......”

　　“扯掉那些管子，让我动一动......”

　　我们只好连哄带骗：“天黑了，医院结不了帐，明天就回家。”

　　“是你大儿要你来的，等你好了，你狠狠地打他一顿啊。”

　　时光倒转了我们的角色，向来充当安抚者的母亲，现在需要我们哄了。

　　终于，母亲的病情略有好转，已经有好几天没喊那句“名言”了。我也松了一口气，刚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母亲忽然大声呻吟起来:“疼啊，我说不来你要我来……”我吓得一个激凌，抬眼一看，哥哥走过来了。原来母亲瞥到她儿子进来，立刻大声喊疼，那模样正是一个狡猾的小孩，看到大人来了，立刻哭一哭，叫一叫，“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嘛。大家相视一笑，现在她竟然“狡猾”到会撒娇了，我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接下来母亲一天好似一天，拔下了胃管尿管后，笑容重新回到她的脸上。但我们并没有轻松，后面的路会怎么走呢？术后还有残酷的化疗，她能不能像这次一样挺过去？

　　母亲并没有完全走出生命的雪原，我们要做的，就是陪她走下去，哪怕倒转了我们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