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潼

　　《水浒传》里梁山一百零八将中的有个穆弘，外号“没遮拦”。排名第二十四位，还很靠前，然而知名度却很低，没几个人知道他。之所以我能记得他，是因为我们家有两位“没遮拦”，一位是我母亲，另一位是妻子的奶奶。她俩被亲戚们戏称“没遮拦”，得名于口无遮拦，什么都往外说。

　　我曾经“采访”过许多人，对于父母年轻时的事情，他们都知之甚少。至于祖父母、外祖父母，有些人连名字都不知道，只是对他们老年时的模样，有一些感性的印象。

　　由于父母“支内”，我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一直到12岁。30多岁之前，我以为自己对二老十分了解。直到有一天母亲忍不住，告诉我一个憋了30多年的秘密——爷爷不是我亲爷爷。我这才知道爷爷是父亲的继父，爷爷、奶奶的婚姻是他们各自的第三次婚姻。

　　或许因为我和爷爷关系非常好，我一直觉得他比父母还亲，父亲担心对我解密血缘关系，会影响爷孙感情。其实他多虑了，知道真相以后，让我对爷爷增加了怀念之情。对于没有血缘的儿孙比自家亲儿孙还好，这是何等胸怀？网络上常有人地域黑，说什么“上海小男人”。爷爷这辈子有70年住在上海，他却是个放在任何地方，都很稀缺的大男人。

　　如今有人结过3次婚，肯定会被一些保守人士视为生活不检点。爷爷奶奶的前任均死于战乱，在那个年代丧偶是件很常见，且突如其来的事情。母亲说爷爷的第二任妻子，就是死于日军对闸北的轰炸。早上出门去买菜，就再也没有回来……

　　在我印象中，奶奶每天捯饬家务，从未参加过工作。我懂事早，上小学那会儿就暗自担心以后爷爷死了，奶奶怎么生活？后来爷爷去世，奶奶寡居了10多年。爷爷单位每月发遗孀津贴，上海市、区、街道每月都有补贴。算起来奶奶的收入，不少于一些中小城市普通工人的退休金。

　　“别看你奶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可不是个一般的家庭妇女，比我们能干得多！”解密了爷爷的事情之后，母亲又解密了奶奶的一些往事。

　　奶奶第二次成为寡妇之后，独自带着年幼的父亲，她不得不去“跑单帮”养活孩子。那是日本占领时期，她一个美貌少妇，要将肥皂、洋火之类日用品贩卖到江浙乡下，又将农产品带回上海卖，期间艰辛可想而知。换作我家其他女性，恐怕都不会有这样的胆量，真可谓“为母则刚”。

　　相比爷爷奶奶，我对外公外婆一无所知，也从未见过。母亲说外公不是好人，他结过4次婚，前3次都是离婚。我外婆是第一任，因被抛弃，不到50岁就死于贫病交加。

　　外公一生大部分时间在浙中乡下教书，他比较大的优点是不重男轻女，而且非常重视教育。所以母亲如今86岁高龄，第一学历是小学毕业，这在同龄农村出生的女子中，算是高学历。

　　外公曾有过一段高光时刻，解放前在乡公所当过负责治安的小吏。当时“三外婆”怀孕了，外公的手下去农户家里摘桃子，想孝敬“三外婆”。结果与桃农发生争执，失手打死了桃农。此事外公并不知情，所以被判无罪，凶手被枪毙了。到了解放后，有仇家旧事重提，外公因此入狱。母亲是孩子中的老大，当时全家只有她一个人认字，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判决书，送到公安局，救了外公一命。

　　岳父家与我家不同，他们有非常详细的族谱和家谱，岳父还是最新版族谱的编委。然而我翻了几页族谱，就觉得可信度不高。因为妻子的叔叔，退休前在公安局是“副处”，族谱里变成了“正处”；岳父白丁一个，居然成了“科长”。

　　“当年我过五关斩六将，一路考进县教育局。全村、全乡那都是独一个……”岳父一度经常自吹。我很纳闷，岳父在教育局搞后勤几十年，平日里不读书不看报。他当年考的什么内容？如果类似如今的公务员或事业编考试，他不可能考上啊？

　　“没考试啊，那年月可以顶职。你爸爸是顶你爷爷的职，进的教育局。”妻子的奶奶告诉我们。

　　幸亏家里有这么两位“没遮拦”，不然我们对于家里的历史和长辈的“形状”完全不了解。我准备成为下一任“没遮拦”，告诉下一辈的孩子们，我家的真实历史和“历史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