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少雄
那年的桂花香还没散尽,弄年屯最俊的姑娘,十几岁的母亲,怀揣着对未来的朦胧憧憬,带着简单的嫁妆,翻了两座山,嫁到了弄岩屯。陪嫁的檀木箱里,装着绣了一半的壮锦,却装不下少女对命运的预判。她不知道这场外公和爷爷用两坛玉米酒敲定的姻缘,将用她九次分娩、四次迁徙、几十载贫瘠岁月,来偿还。
婚后,为了谋生,母亲就像候鸟一样,跟着爷爷和家人四处迁徙。从西山乡弄京村弄岩屯,到巴马镇盘当村,再到东兰县那烈村、东里村会往屯,最后又被生活逼回了弄岩屯。每处落脚地,不过三五载。竹篾行囊里,除了家当,还裹着母亲未晾干的泪水。母亲就像倔强的木棉,迁徙路上,胸前系着襁褓,里面是年幼的孩子,肩头挑着两个箩筐,一头装着锅碗瓢盆,一头装着对生活的期望。
挣工分的日子里,生活像上了枷锁,愈发艰难。生产队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却怎么也算不出一家老小的温饱。母亲背上背着孩子,手上还拽着一个,在田间艰难劳作。因为家里劳动力少,挣的工分少得可怜,吃饭都成了难题,一家人经常挨饿。旁人还时不时指责嘲讽母亲,说她是“拖油瓶”。这些话像刀子一样刺痛母亲的心,可她只是默默把婴儿往背带里勒紧,从来没想过放弃。
就在日子看不到尽头的时候,政策变了,包产到户的消息传到了屯里,母亲打起了新的算盘。大字不识的母亲和父亲把山坳当成图纸,在石缝峭壁间,规划出了致富的“聚宝盆”。他们起早贪黑,把山坳附近的山地开垦出来。哪怕是陡峭山坡上巴掌大的地,也被他们变成了肥沃的耕地。为了让庄稼长得好,母亲精心规划每一块地,从播种到施肥,从浇水到收割,每个环节都亲力亲为。为了让孩子们吃得饱、吃得好,她绞尽脑汁,间种南瓜、饭豆、猫豆、蔬菜,轮种玉米、黄豆,把日子安排得满满当当。在母亲的努力下,峭壁上的饭豆、猫豆结出了累累果实,梯地上的玉米、南瓜藤也跳起了丰收舞。孩子们的餐桌上,一年四季都有丰富的食物。
劳作之余,母亲总能用她的智慧和巧手,为家人带来温暖与惊喜。炊烟起时,母亲是灶台前的魔术师。粘锅的米饭在她手里变成了金黄的锅巴。石臼石磨在她手中舂转,一道道美食就端上了桌。南瓜饭、黄花饭、糯米饭、糍粑、粽子、豆腐……每一道美食,都饱含着母亲对家人的爱,也成了我们九个儿女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味道。
到了晚上,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又开启了另一项“魔法”。大姐的袖口接上二姐的裤腿,三姐的领子化作四姐的兜帽,四姐的碎布头又填补上了其他姐妹裤子膝盖或屁股上的洞。母亲还会织布,方格布、条纹布、小花布,花色多样。全家人身上穿的、床上铺的盖的,大多出自她那双粗糙却灵巧的手。织机吱呀声里,经纬线交织出我们温暖的童年。在母亲的操持下,“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不再是一句无奈的口号,而是对生活的坚守与热爱。
母亲虽然不识字,却特别重视我们的教育。她和父亲拼尽全力,供我们九个孩子上学。母亲一生节俭,很少去集市,可在我们的学费生活费上,从不吝啬。闲暇时,母亲在家酿玉米酒,卖给隔壁屯的瑶族兄弟,还把攒下的鸡蛋卖给邻居。每次我们去读书,她都会趁父亲不注意,偷偷把钱塞到我们口袋里。
2005年,我要北上内蒙求学。临走前一晚,母亲把所有积蓄都掏了出来。听亲戚说,内蒙古比北京还远,冰天雪地,生活条件艰苦,母亲眼里满是担忧和不舍。从那以后,母亲经常一个人走到屯口,望着大山默默流泪,她怎么也算不清,广西到内蒙古到底隔了多少重山。如今,我已到不惑之年,每次回家,母亲还是担心我缺钱,临出门总悄悄给我塞钱,那关切担忧的眼神,仿佛我还是当年那个孩子。
去年深秋,我回老家,看到快八十岁的母亲还在“算算术”。她担心我买的煤气罐烧钱,还是在灶眼里生火,佝着背往灶膛里添柴,火光照亮了她后颈的皱纹。母亲总是把最好的土货塞进我的后备箱,可她怎么也算不准,那些土鸡蛋常常在路上就颠碎了。父亲脾气不好,不懂得体贴母亲,可母亲始终坚守着对家庭的责任,默默忍受,尽心尽力照顾父亲。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生活条件越来越好,想接母亲到城里享享清福,可母亲拒绝了。她习惯了老家的生活,更舍不得孩子们花钱。
这些年,我从深山走到县城,告别了那段贫瘠的时光。可为人父十几年来,母亲这辈子的“算盘”,时常在我脑海里浮现,让我忍不住落泪。母亲用九条脐带作准绳,用满山作物当砝码,在贫瘠的岁月里,称量出了爱的分量。那些看似“憨傻”的取舍,其实是穿透世事的智慧——当爱成为唯一的度量衡,所有的困顿都会在时光里析出清亮的结晶,所有的牺牲都会在时光里开出花来。这份爱,如同温暖的阳光,照亮了我们前行的道路;又如同甘甜的清泉,滋润着我们的心田。岁月流转,母亲的爱永远不会褪色,它会永远刻在我们心中,成为我们一生的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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