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炳旺

　　晨雾如轻纱般笼着村子时，老宅那扇斑驳的木门总会传来叩击声。声音不重，却带着股笃定的期盼，像候鸟归巢时轻啄屋檐的韵律。父亲闻声而起，佝偻的脊背在晨光里勾勒出温暖的弧度。他不慌不忙，先从红泥小火炉上提起铜壶，为来客斟满一杯新沏的浓茶。热气氤氲间，眼角的皱纹里盛满晨露般的笑意，仿佛那些岁月刻下的纹路，都成了盛着温情的小池。

　　待客人落座，父亲便开始筹备他的“战场”。毛边纸在桌上铺展，像是为文字搭起的红绸舞台；竹制笔架上，长短不一的狼毫参差而立，墨色的笔杆泛着温润的光泽，宛如列队等待出征的士兵。当青瓷碗里的墨汁被缓缓倾倒，松烟气息便如游龙般在屋内盘旋。那香气不张扬，却醇厚得仿佛凝着几十年的光阴，既是岁月酿就的沉香，也是父亲与这个村庄无声的秘密契约——只要笔墨还在，他便永远是乡亲们最信赖的执笔人。

　　在父亲的笔下，红纸不再只是红纸，而是一片流动的星河。写喜联时，他总爱对着砚台凝神片刻，调配出最恰到好处的墨色。浓墨重彩太张扬，淡墨轻描又显寡淡，唯有这浓淡相宜的墨，才能将人间喜事的热闹与柔情都融进去。为新婚夫妇挥毫时，“琴瑟和鸣”四个字在他笔下，仿佛真能听见琴弦相和的清越；“鸾凤呈祥”的光影，也顺着笔尖流淌，跃然纸上。

　　犹记邻村蓝铁匠的儿子大婚那日，院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乡亲。父亲望着满脸通红的新郎，又瞥见墙角沾着铁屑的工具，略一沉吟，便提笔写下：“铁锤锻造金婚路，绣线缝来玉满堂。”字迹苍劲有力，却又藏着细腻的温柔。围观的人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蓝铁匠更是红着眼眶，不住地抹泪。这样的字句，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智慧，裹着泥土的芬芳，比任何金玉良言都更直抵人心。

　　当白事上门，父亲的书房便会陷入一片肃穆。他总会先点燃一炷香，看着青烟袅袅升腾，仿佛要将人间的哀思都托给上天。素纸铺展，笔锋骤然凝重。“德范长存天地间，音容永在子孙心”，墨色在宣纸上缓缓晕染，像是要把生者的悲痛、逝者的生平，都化作永恒的印记。有一回，为村里的老教书先生写挽联，父亲沉思良久，写下“三尺讲台耕岁月，一支粉笔写春秋”。在场的人望着这副挽联，无不落泪——那些流淌在纸上的，哪里只是文字，分明是父亲对人间悲喜最深沉的共情，是他用笔墨丈量过的人生百态。

　　腊月，是父亲最忙碌的时节。案头的红纸堆成小山，剪刀、镇纸、砚台错落摆放，像是一场盛大仪式的布景。父亲戴着老花镜，鼻尖常常沾着墨渍，时而凝神思索，时而挥毫疾书，活像个沉浸在创作中的老匠人。我最爱蹲在一旁，看他手腕灵活翻转，将“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写成家风的图腾。每写完一副，他都要退后几步，细细端详，用镇纸反复压平褶皱，仿佛那不是普通的对联，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如今走在繁华的商业街，机械印刷的对联铺天盖地。烫金的龙凤在塑料薄膜下泛着冷光，“财源广进”“吉祥如意”的字句像流水线产品般批量生产。那些免费派送的广告春联，印着企业标识的祝福，看似热闹，却如同戴着假面的寒暄，让人再也嗅不到墨香里的温度。站在这样的街头，恍惚间，总能看见父亲伏案疾书的身影，听见笔尖摩挲纸张的沙沙声——那是机器永远无法复制的人间烟火，是带着体温的文字，是有血有肉的祝福。

　　父亲卧床的5年里，老宅门楣上那副他亲手写的对联渐渐褪色。红纸变得苍白，墨迹却依然倔强地挺立，如同父亲不肯低头的脊梁。每个周末，我们兄妹从各地归来，围坐在他的病榻前。他的眼神早已涣散，认不出我们的面容，却会突然抓住我的手，用枯枝般的手指在空中虚画。那动作迟缓、颤抖，却执着得让人心疼——那是刻进他骨子里的书写本能，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对话。

　　清明那日，雨丝细密如愁绪。父亲的手指在被单上最后一次颤动，仿佛要在虚空中写完未尽的诗句。窗外的雨斜斜掠过褪色的春联，将“做人要正”的箴言浸润得愈发清晰。当他的呼吸化作天际一缕轻烟，我忽然明白，享年91岁的父亲，用一生写就的，何止是一副副对联，更是一本关于善良、坚守与温度的人生之书。那些浸透墨香的文字，早已深深镌刻在每个被他温暖过的人心里，成为永不褪色的精神图腾，在岁月长河中，永远闪耀着人性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