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解

　　时隔多年，那位女同学的眉目已在记忆里漫漶，唯剩一个清晰的细节：她与人闲谈时，眼波总越过我肩头，向远处那些“灼目者”流盼——仿佛彼处光焰能分一脉余温，渡她些许光彩。她总絮叨别班某生得师者嘉奖、某生作文被传观，语气里的热切，竟胜过得主本人，活像捧着一件与己无关的珍宝，偏要借它的亮，映自己的脸。

　　后来我才明白，那样的行事或许只是一种保护——当身边的差距过于清晰，转而欣赏远处的光亮，反而能让一个站在影子里的灵魂，借得些许温度，也保全那份脆薄的骄傲。

　　然而我那时既愚且耿，一句诘问猝然划破那层由浮言吹胀的虚廓——“可是别人的优秀和你有什么关系？”空气瞬时凝住。她脸上的神色，是羞赧漫上来遮了恼，还是被戳破虚饰后的局促，我已记不真切；只知自此，我成了她喉间鲠物，咽不下，便要在人后细细嚼碎，再混着些添油加醋的话，散作细碎的流言。

　　这流言的“嘈嘈切切”，倒颇有几分章法。它从不是堂而皇之的指摘，更类秋蛩在暗隅低吟，细碎却绵密，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网住她眼中的“高”者，便以锦绣辞藻裹之，连其偶得的微末成绩，亦奉若圭臬；网住我这“疏落者”，则以冷言砭之，纵是寻常捧书细读，也能曲解为“孤高自许”。她手中像悬着一杆失衡的秤，衡量人的价值，从不论心性与实绩，只看谁的“光环”更亮，谁的“势头”更弱。

　　涉世渐深之后，我愈发察觉这“捧高踩低”的戏码，并非少年心性的特例，实是成人世界里一道顽固的布景。酒筵之上，有人执盏趋奉，腰脊弯如弓弧，谀词如流；案牍之间，流言如矢，多射向暂处厄境或性情耿介者。这套路，连掩饰都懒得周全，竟成了部分人眼中“处世的智慧”。

　　细究起来，此种心态的根柢，原是“自我瘠薄”。《菜根谭》云：“心体澄澈，常在明镜止水之中，则天下自无可厌之事；意气和平，常在丽日光风之内，则天下自无可恶之人。”真正内心丰足者，恰如古松植于丘壑，根扎得深，便无需借山的巍峨显己之高，亦不必踩草的卑微抬己之姿。

　　可那些惯于捧高踩低的人，其“自我”恰似一柄久置霉湿处的伞，骨节酥软，伞面残破，任是微风细雨，也撑不起一片干爽天地。他们急于攀援强者的衣角，冀望彼之荣光能渡己身，如萤火借月华；又急于贬抑弱者的所长，妄图在对比中掩己之绌。他们口中的“夸赞”，从非真心赏鉴，不过是“谄媚式的攀附”；笔下的“非议”，也非秉持公心，实为“防御性的贬低”，借否定他人，来勉强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自尊。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曾在某个脆弱的瞬间，下意识地想要借一点外界的光来照亮自己，或是在失衡的焦虑中，试图寻一个参照物来确认自身的位置。这种心态，与其说是少数人的品性瑕疵，不如说是人性在特定压力下的一种扭曲的自我保护。当整个环境都习惯于用单一、浮华的标准去丈量一个人的价值时，内心的笃定便难以生长，取而代之的，便是这种对外部光环的饥渴与攀附。

　　这种攀附，往往以“亲密”示人，实则内里空疏。《庄子》有言：“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那种因利益计算而显得过分甜腻的热络，恰如醴酒，初尝醉人，久则生厌，且难以久存。而真正的从容澹泊，终究是学不来的——心里头装着太多的“比较秤”，一辈子就在“仰视”与“俯视”的摇摆里打转，像一个追着影子跑的人，唯独忘了，真正的路在自己脚下。

　　如今再想起那位女同学，及后来所见的诸多“捧踩者”，倒没了当初的恼，反而生出一种复杂的理解。他们并非天生的恶者，更像是迷失在外部标准丛林里的慌张旅人。他们活得太累了：眼睛总盯着别人的脚后跟，嘴里总说着旁人的长短，那件用浮言织就的华美外袍下，藏着的或许是一个始终未能获得无条件接纳与肯定的、惊慌失措的自己。

　　人活一世，真正的体面从不是“比”出来的。《庄子》中“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诘问，恰是对这类“比较人生”的最好回应。属于自己的“荣光”，不在于攀上了哪座山峰，而在于你沉浸于所爱之事时，眼中闪烁的专注；在于你深夜独处时，内心那份无愧的坦然；在于你拒绝随波逐流，守护一方精神家园的笃定。这种幸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它不借光，也不怕被踩低。

　　那柄总也撑不直的伞，或许终有人一辈子都未能让它完全舒展。但于个人而言，风雨几番过后，若能渐渐看清，安全感终究只能向内求得，并将心力从打量外界收回，用于耕耘自己的园地，便已是一大进步。届时，旁人那些嘈嘈切切的私语，终究不过是窗外渐远的虫鸣，听过，便随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