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文翮

　　衙门前的石狮子，向来是副“懒得理人”的模样。不点头，不哈腰，路过的人自然知道绕着走——这份沉默，倒没藏半分弯弯绕，比人心里的小九九透亮多了。可近来楼下俩先生的事儿，把“打招呼”这点破事，愣是搅出了满肚子小九九。

　　一个是周先生，见人打招呼的劲头分着三六九等：遇着小区张主任、单位李处长，老远就把笑堆在脸上，递烟的手都往前凑半尺，“张主任早啊”“李处长今儿气色真好”，热络得像自家亲戚；可撞见林先生，立马换了副模样，揣着手站在原地，眼神飘向绿化带，活像等学生先喊“老师好”的老教授，半句话不肯先出口。

　　另一个就是林先生，他心里的小九九更简单——纯粹懒得在打招呼上费劲儿。管你是小区里德高望重的老书记，还是隔壁楼嗓门最大的广场舞领队，他都一个样：眼神扫过，点头示意，最多加个嘴角微抬，多一个字的寒暄都没有，更别说主动跟周先生开口了。

　　于是矛盾就来了。周先生瞅着林先生这“油盐不进”的样儿，憋了满肚子火：“你这叫不懂礼！见人不先打招呼，眼里还有规矩吗？”林先生倒一脸纳闷：“我见老书记也这样啊，不就没先说话吗？哪来那么多说道？”

　　旁人看着热闹，心里门儿清——这哪是“懂不懂礼”的事儿，分明是俩人的小九九没凑到一块儿。

　　周先生的小九九，全裹在“看人下菜”的规矩里。他早就在心里给身边人划了线：比自己官大、平级的，主动打招呼是“会来事”，是给对方面子；像林先生这样，被他悄悄归到“不如自己”档里的，就得先低头开口，不然就是“没眼力见”，驳了他的面子。他嫌林先生“不懂礼”，其实是自己那套“分档打招呼”的小九九落了空——我都把你排在“该先开口”的队里了，你怎么还不按剧本走？

　　林先生的小九九，倒没那么多弯弯绕，就一个“懒”字到底。他不是故意摆架子，也不是跟周先生置气，是打骨子里觉得“主动打招呼这事儿，纯属多余”。早上买包子，卖包子的王阿姨不问“要肉包还是菜包”，他能全程不吭声递钱拿包；傍晚碰着楼上邻居家的小孩，小孩不喊“林叔叔好”，他也只点头示意。用他的话说：“我对谁都这样，又不是针对他，哪来什么‘看不起人’的小九九？”

　　最有意思的是俩人的“认知错位”。周先生揣着“你该先低头”的小九九，等着林先生主动搭话，好确认自己那套“等级规矩”还管用；可林先生压根没琢磨这些，心里只想着“赶紧回家煮面，别在楼下耗着”，对周先生的“等待”视而不见。一个在心里演完了“不懂礼”的戏码，一个还没反应过来“这人为啥老盯着我”。

　　于是周先生抢先一步，把“不懂礼”的标签贴给林先生。这也是他的小九九——既然没法让林先生按自己的规矩来，那就先把对方归到“没规矩”的堆里，这样自己那套“看人打招呼”的逻辑，就还算站得住脚。

　　可他忘了，老祖宗说“礼”，讲的是“毋不敬”，不是“看人行礼”；孔子说“克己复礼”，克的是自己的傲气，不是逼别人按自己的小九九弯腰。周先生把“礼”当成了抬高自己的工具，林先生的“懒”倒透着点实在——至少没对着张三笑、对着李四冷，没把“打招呼”变成分高低的砝码。

　　夕阳快落山时，俩人各自走了。街上的人倒活得通透：卖菜的刘婶见了常来的李大爷，没等大爷开口就喊：“今儿白菜便宜，称两颗？”修鞋的马师傅碰着熟客，熟客没先说话，他也笑着问：“鞋穿得还合脚不？”没人在心里先算“我该对他主动吗？”也没人把“谁先开口”当成面子的筹码——这才是真的“礼”，没掺半点小九九，全凭心里的热乎气。

　　其实真正的礼，从不在“谁先开口”上较劲儿，而在心里有没有“看人平等”的实在；也不在称呼多讲究，而在没把“打招呼”变成藏私货的小九九。要是周先生能放下“分档”的小九九，别总在心里给人排座次；林先生也能偶尔勤快些，主动说句“早啊”，说不定俩人还能站在楼下，就着夕阳聊两句“今儿的包子馅儿挺足”。

　　毕竟太阳底下，谁的影子不是一般长？衙门前的石狮子再沉默，阳光也不会偏着照——照在张主任的肩头，照在卖包子王阿姨的摊子上，也照在周先生和林先生的发梢。这份“不偏不倚”，没藏半分小九九，或许才是最大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