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

　　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这是唐朝诗人韦应物的一首诗，诗名《寄李儋元锡》，作于滁州刺史任上。783年，正是暮春，韦公从尚书比部员外郎调任滁州刺史，一年过去，又是草长莺飞，知交飞鸿与问，韦公作诗以答。古人好生雅致，回个微信，都是诗来诗往。我们的微信回复是符号，古人的微信回复是文学。关键是，我们微信回复，立变一生绝交，人家微信回复，顿成千古绝唱。

　　韦公这诗，甚是走心，来读诗的人儿，这诗里都会有一句来钝刀子割君心。何满子之友，读到今日花开又一年，多半会双泪落君前；归期未有期的男女，或爱断而爱连的冤家，灼灼桃花开了，自然伤心于春愁黯黯独成眠；而我，混身江湖，常哀世事茫茫难自料，病榻缠绵，更起身多疾病思田里。

　　读这首诗，能读出很多小我，多愁多病身，多愁善感者，都能从中找到共鸣；有家国愁者，犹可读出大我，大我者：邑有流亡愧俸钱。愧字有大襟怀。有何愧？愧者多焉，治下百姓，吃不起饭，愧；买不起房，愧；上不起学，愧；住不起院，愧；打不起官司，愧；保障不了安全，愧；而辖区内，竟有外出讨米者，愧；更竟然路有饿殍者，愧死。韦公知滁州，邑有流亡，想来并非韦公之责，若追责到底，当是唐德宗作罪己诏。也就是在韦公上任滁州知府那年冬，京城叛乱，唐德宗仓皇辞庙，留下一个烂摊子，给韦公来苦吟；韦公苦吟不是事，是事的是，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庭有冤死鬼，路有冻死骨。

　　唐德宗不愧，韦应物生愧。愧什么？愧自己领了国家工资，领了公家福利，却没能保境安民。端起老板碗，要给老板管，官治下的辖区，群众不但水深火热，百姓而且朝不保夕，任职一方，不能造福一方，倒也算了，任职一地，竟然保不了一方平安，对不起那份工资啊。诸位注意，这不是士批评仕，而是仕批评仕，仕自我批评。这批评，不只是红红脸，出出汗，而是扪着心，叩击良心。看到邑有流亡，韦公良心疼。

　　古人以工资入诗，是蛮多的。但很多人不是拿工资与职责比衬，而是拿工资与富豪比较，越比越来气，越比越吃亏，不觉得自己对不起工资，对不起家国，一味觉得工资对不起自己，家国对不起自己。而觉得有愧工资与人民的，白居易算一个，“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白居易不与富豪去比较，而与农民来共情。他一不做田，二不纺棉，却有三百石工资，年年有余，农民呢？白天去种田，夜晚来纺棉，家中无储粮，接不上青黄。白公这么一共情，愧疚就生心。

　　邑有流亡愧俸钱，官人应该与谁来共情呢？许多官人，是与富豪人比人的，满汉全席，惊无下箸处；娶得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买得田园多广阔，出入无船少马骑……比较来比较去，都嫌工资少，都骂家国对不起他。韦公治下之滁州，一面是路有冻死骨，一面是朱门酒肉臭。韦公当与谁来共情？他公共情的是家财万贯妻妾成群，韦公共情的是，最底层的百姓，最困难的群众，最弱势的人民，最无助的流亡者。韦公知道，身为父母官，应该关注的是所有人，而最要关心的，是最需要关心的，社会精英自有活路，底层百姓才是无助。蛮多底层人衣不保暖食不果腹治不保安医不保命，当官作公仆的，得扪心自问，对得起工资不？对得起人民不？

　　邑有流亡，韦公心生愧疚，不是这一回。韦公曾做过另外一首诗，题目是《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烦疴近消散，嘉宾复满堂。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诗写的是，韦公大病初愈，文人墨客，文武诸吏，齐聚一堂，雨中燕集，在大宾馆里，在饭局上，说不尽的觥筹交错，道不尽的诗酒快活。兴尽愧来：官人都这样富快活，老百姓又如何穷生活？是与这般诸文士共享，享的是高楼大厦，还是当与那些老百姓共情？情牵的被房价压垮了的升斗小民。韦公这么一想，脸上汗涔涔出，脊背凉飕飕冷。官为民之仆，民为官之主，哪有仆人富得流油，而主人穷难举火的？

　　生活在高端，常念底层人，韦公是认真的，是真诚的，“韦诗律精妙，流出肝肺”，不仅是诗流出肝腑，更是情流出肝腑。他不是李绅，作起悯农诗来，一片悲天悯人，作起父母官来，一派花天酒地。悯民以升官，升官以榨民，说些民本话以捞民心，捞民心上位以欺人民，此李绅也，非韦公也。“韦为人高洁，鲜食寡欲，所至之处，扫地焚香，闭阁而坐。”鲜食者，爱民脂民膏，不搜刮民脂民膏；寡欲者，爱良家妇女，不糟蹋良家妇女；闭阁而坐者，吾日三省吾身。

　　省吾甚身？韦公也省与人交而不信乎，更省为民谋而不忠乎，从内心深处愧俸钱，从良心底处惭崇居，则真能与百姓同甘共苦解难纾困，则真能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地狱未空，誓不为佛；百姓不乐，誓不为仙。韦公或者不曾达此高境，但他至少在百姓苦百姓难之际，能想到百姓疾苦，能自我批评而生愧疚之心，也是官人之高标。

　　“君不见滕王阁庾公楼，樽罍千载夸风流。又不见宴寝一诗尚不灭，至今人道韦苏州。噫吁嚱，四座勿歌听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