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续坤
正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季节,陪朋友前往其乡下的旧居探访,不曾想在那老屋门前的台阶上,那斑斑驳驳的青苔瞬间就摄住了我的眼球。慢慢地蹲下身来,我试着用手轻轻地抚摸了几下,丝般光泽的质感和心泉微凉的触感,如轻风,如湖水,如雨洇淡墨,纯粹而自然,润泽而剔透,仿佛能让人看见水气在这片冷绿上行走。
事实上,朋友的旧居早已无人居住,加之掩映在万木葱茏之中,这才构筑了一方静谧恬淡的天地。别以为无人造访便一定会了无生机,只要存在微尘与水分,那墙角处,那砖缝里,那院门上,那黑瓦间,随处可见嫩绿、浅绿、草绿、深绿、墨绿的青苔,大一块小一块地分布着。毛茸茸的苔衣是极富灵气与灵性的,她们密密麻麻地紧挨在一起,最早感受季节的体温,最早聆听大地的心跳,最早传递生命的讯息;她们以蚂蚁搬家的速度,延伸着嫩绿的触须,或勾勒成田园的小品,或晕染成灵动的虫鱼,或连缀成写意的山水,真正地把沧桑蕴含在情趣之内,把亮丽映衬于图画之中。正所谓:“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刘禹锡在《陋室铭》中的所言,果然不虚。
不虚的还有诗佛王维的禅语:“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遗憾的是,朋友旧居的院落里并没有可供小坐的地方,因此无法凝神注目眼前那或深或浅、或浓或淡的美丽图案;但是闲情漫步也是一种雅致清韵,尤其是在这样万籁俱静的环境里,疲惫的身心至少可以得到暂时的歇息。这时,假若遇到了盎然的一块或者葳蕤的一片,怎能叫人不停下脚步,俯下身子,痴痴地多凝视一会呢?而看着看着,我似乎也和摩诘居士一样,脑中突然出现了幻觉:那青苔好像要从地上蹦跳起来,犹如天真烂漫的孩子,想亲昵地依偎到我的衣襟上来。显然,这是拟人手法和移情作用所追求的艺术效果,与“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等诗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可于我而言,只想真切地拾掇自己在乡间生活时的点滴记忆;只想在这尘嚣日上的纷纭世界里,构筑一方物我相生、神韵天成的优美意境。
记忆永远是真实的,意境毕竟是缥缈的,在这一实一虚之间,灵魂的栖处到底应该安放在哪里?现在,我和朋友基本上算是远离了故乡,或者说,是故乡的根并没有完全地将我们的双脚系住,因此形而上的怀旧与形而下的青苔相比,绝对会形成一种巨大的反差。事实上,青苔是没有根的,她们拥有的也只是假根,这些假根几乎不懂得伪装自己,更不懂得粉饰容颜,可是她们却能在阴暗潮湿的环境中,顽强地生存并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甚至会固执地要将自己的花儿也绽放开来——不可思议吧,这看似渺小卑微的绿色植物,也有叶与花呢!清代的袁枚就留有诗云:“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这米粒般大小的苔花,在阳光照耀不到的角落里,却能克服恶劣环境,冲破重重障碍,把青春的风采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这能不让人感叹人生的厚积薄发,感喟生命的不可亵渎吗?以《滕王阁序》而闻名天下的王勃,更是借青苔的特性与平庸的世俗作了鲜明对比,显示出那种遗世独立与清高不俗的自我形象:“背阳就阴,违喧处静。不根不叶,无迹无影。耻桃李之暂芳,笑兰桂之非永。故顺时而不竞,每乘幽而自整。”的确,在青苔的身上,我们可以见到一种坦然、安然、超然、昂然的君子风范!可以领悟一种“岁月静好,安然若素”的人生真谛!
步出朋友的旧居之前,我再次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下那片苍翠蓊郁的苔痕。心想,此生且做一丝青苔也不赖,可以不让世事左右你的思想,不让辛酸碾碎你的心房,不让情感润湿你的眼眶;可以这么宠辱不惊地静静地生长,静静地张望,静静地坐看岁月的流淌,静静地掩埋毕露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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