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 奇

　　队长说，张师傅的一天是别人漫长一生的写照。张师傅本人不信。

　　张师傅供职于314地下研究所，即“AI灾害防治中心”，距离地表1531米。他是掌灯人，独自坐在一条163米长的隧道中间。隧道内，没有挂饰，没有摆件，没有任何按键，光秃秃的，只有一盏声控灯。张师傅每天工作16小时，不干其他的事，只要有研究员经过，便“啊！”一声，激活声控灯，照亮隧道。

　　张师傅常自言自语：“我运气不错，该知足！”这份工作包吃包住，没有考核，不用开会，发呆就能度过一天。签下劳务合同时，张师傅没问干多久能退休，只知道，队长让他干多久，他就干多久，研究所不会亏待他。

　　在张师傅眼里，队长人好，不贪，不凶，不骂人，成天笑嘻嘻。招人前，只问了张师傅几个问题：“你是不是重度脸盲？”“你是不是血管性痴呆？”“你是不是嗓门比较大？”

　　张师傅回了一句：“你说啥？”工作就有了。

　　工作的这条隧道，无坑无缝，墙面光滑，能当镜子。胯下的凳子也不错，凳面凹槽刚好能把臀部的两瓣嵌下去，挺舒服，能坐很久。久坐无聊，张师傅时不时对着墙面上的影子划拳，有赢有输，倒也乐此不疲。偶尔被队长撞见，队长都会故作深层地嘀咕：“简单一点好！简单到极致，就不需要换掉。”张师傅似乎有一点儿明白，但细想后又不太明白。

　　张师傅还不明白，每天经过隧道的研究员并不多，可为什么每一名研究员的打扮都一模一样？穿着吸收振动的鞋子，披着吸光纤维的袍子，顶着干扰视觉的帽子，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没有存在感，永远都不会和张师傅打招呼。当然，张师傅也懒得搭理，他自认为和高智商人群不对付，不在同一个世界。

　　张师傅记得，他读过书，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毕业后顺顺利利应聘一家公司干了几十年。后来，技术变革，张师傅的拿手学科被智能化升级的宠物猴替代，公司一夜之间倒闭，他不得不在专家公寓旁的回收站捡废品，勉强度日，直到被研究所发现，生计才有着落。

　　在研究所里，张师傅也有相熟的饭搭子——下层241房负责整理拖鞋的老杨头。老杨头曾经在一家私立博物馆当馆员，博物馆倒闭后，因为强迫症无法治愈，被医院推荐来314研究所工作。下班后，张师傅和老杨头常聚在饭堂墙角。张师傅点一份西红柿炒蛋拌面，老杨头点一份糖醋里脊肉盖饭。一人聊今天划拳赢了多少次，另一人聊今天抠指甲积攒多少斤，相互听不懂，又不亦乐乎。

　　直到一天，老杨头不知从哪里学来一段话，反复嘟囔：“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随后就被带走了。再后来，队长给张师傅安排了新的饭搭子——中层大堂削铅笔的小赵。张师傅自认为和小赵聊得还不错。唯一的不好，就是小赵显得有一些呆傻，必须得喊“嘿！小赵！”才答应一声。

　　平常的工作也有紧张的时候。某天，一名研究员经过，张师傅“啊”一声，亮起的不是白灯，而是红灯。下一秒，队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脚把那个研究员踹倒。随后，又有好几个大汉钻出来，剪断了声控灯的线。

　　张师傅看不明白，只知道，后面几天，他得加班，踩单车给灯充电。虽然累一点，但心里美滋滋的，毕竟队长表扬了他：“还好有你在，AI没有逃走。”

　　偶尔一天没人经过，张师傅便活动脖子，仰头数一数手心的掌纹。队长说，人的掌纹就是树的年轮，有多少层掌纹就有多少年岁数。

　　这天，一、二、三......数到一百一十三，张师傅停了下来，恍恍惚惚记得，上次只数到一百零七。下班后，需要去研究室打一针，精神一点，没准能数到一百二十七。

　　张师傅一想到这，就觉得人生不再漫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