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梓健
夏夜闷热,我推窗透气,却有一缕清冽的竹香乘着晚风,悄然潜入。这气息似一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旋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落满尘埃的门扉。
眼前蓦然浮现那个窄小的院落。少年时的暑假,我总爱蹲在邻居老篾匠的檐下。老人姓邝,一双手沟壑纵横,却像被竹篾打磨过一般,蕴着温润的光泽。他做活计是极好看的。取一段青竹,篾刀轻快地一剖,“唰啦”一声,如翠玉迸裂的清响。竹簧分开,露出里面细腻如雪的纤维。邝师傅的手指在篾条间游走,刮去毛刺,动作流畅得像溪水滑过卵石,篾条在他掌心变得柔韧服帖。阳光筛过老槐树浓密的枝叶,碎金般落在他身上,也落在那些渐渐显形的竹器上——精巧的提篮,圆润的筲箕,连筛米的竹匾边缘,也被他耐心地编出细密的花纹,宛如给日子镶上了一道沉默而坚韧的花边。
他并不言语,只埋头沉浸在那片细韧的竹篾世界里。我屏息看着,只觉那朴拙的竹条被赋予了灵魂,在老人的指掌间有了呼吸的韵律。有时他抬眼,撞见我入迷的目光,沟壑纵横的脸上便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有一回,我蹲得腿麻,刚想挪动,他却像背后生了眼,停下活计,从脚边捡起几根零碎篾青,手指灵巧地翻飞。不过片刻,一只玲珑的蟋蟀笼便递到我眼前,笼门竟真能开合,精巧得不可思议。那小小的竹笼卧在掌心,带着新竹特有的微凉与清香,像握住了一片浓缩的绿荫和一个无言的许诺。那瞬间的惊喜,远胜过得到一件买来的玩具,因为里面分明藏着一位沉默老者对孩童笨拙注视的温柔回应。
后来,老屋拆迁,邝师傅搬去了省城同女儿住。那院里的竹香,那篾刀破竹的清响,连同那只小小的蟋蟀笼,都渐渐沉入了记忆的河底,只余水面模糊的倒影。
此刻,被这窗外飘来的熟悉气息唤醒,心底那沉睡的蟋蟀忽然又“瞿瞿”地叫了起来。我几乎是循着本能,在一个老旧的竹编针线筐里翻找——那是母亲当年从邝师傅那里买下的最后一件竹器。筐底,竟安静地躺着一只小小的竹蝉,翅膀纹理清晰,形态憨拙。我竟完全忘却了它的存在,许是当年邝师傅悄悄塞进去的。岁月将它摩挲得温润如玉,竹色已沉淀为深沉的黄色。
我把它轻轻放在侄子摊开的小手里。他好奇地拿起,对着灯光细看那薄薄的竹翅,又学着我的样子,凑近鼻尖深深一嗅,小脸上顿时漾开惊奇:“舅舅,凉凉的,香香的!” 他小小的手指抚过竹蝉光滑的脊背,那笨拙而珍重的触碰,恰似当年院中那个屏息的少年。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淹没了星月,却淹不灭这掌心一点温润的旧时光。竹的坚韧与清香,原是大地写给岁月的信物。老篾匠沉默的手指,在篾条间传递的又何止是技艺?那竹蝉翅膀上细密的纹路,是时光以篾刀为笔、以岁月为墨,在平凡物件上刻下的永恒密码。它无声诉说着,有些温柔与匠心,纵使喧嚣漫卷,亦能在血脉与记忆的幽径里,找到归途,代代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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