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双发

　　冷雨初歇，朔风携着清冽扑面而来。穿衣出门时，领口被风扫得微紧，抬眼间，却撞进一片灼目的金黄。村口那几株银杏，早已褪去青衫，换上了鎏金般的华裳。季节的笔触向来猝不及防，唯有草木深谙时序，将初冬的余温凝于叶脉，在霜寒中绽放出最盛的光彩。

　　银杏是携着亿万年古意的生灵，稳稳扎根于尘世。《上林赋》中“长千仞，大连抱”的记述，恰是它挺拔苍劲的生动写照。春夏时节，叶片是清浅的碧色，宛若经雨洗过的碧玉，规规矩矩地舒展着，透着几分青涩内敛；一入深秋，便似被天地间的金粉泼染，连细微的叶脉都染得透亮，满树流光溢彩，晃得人移不开眼。

　　文人墨客向来偏爱借草木抒情，银杏自然少不了笔墨点缀。王维隐居辋川时，写下“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畅想以银杏木为屋梁、茅草为屋顶的清逸居所，这般超然物外的雅致，正与银杏的气质不谋而合。杨万里更显俏皮，将银杏叶唤作“鸭脚”，“未必鸡头如鸭脚”的诗句读来鲜活有趣，试着捏住叶柄轻轻弯折，叶片舒展的纹路果然恰似蹒跚的鸭掌，古人的观察力着实可爱。

　　最动人心魄的，莫过于李清照《瑞鹧鸪·双银杏》中的咏叹：“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柑橘可为奴。”寥寥数语，将银杏的雅致风骨描摹得淋漓尽致，连清甜多汁的柑橘，在它面前都甘愿沦为陪衬。“玉骨冰肌未肯枯”更是点睛之笔，这哪里是写树，分明是在赞颂一种历经霜寒而不屈、饱经岁月仍从容的品格。翻阅历代诗文，发现文人多落笔于银杏的果实与树干，竟少有人细细描摹深秋时节满树金叶的盛况，这般绝美景致，反倒成了寻常巷陌里独有的眼福。

　　我居住的小城，每年十一月中旬，秋意最浓之时，满城银杏便齐齐褪去绿装，换上金袍。街道两旁的银杏枝繁叶茂，虬曲的枝干交错延伸，枝叶在空中织就浓密的穹顶，阳光穿透层层金叶，在地面洒下细碎的金斑，行走其间，宛若踏入一条流光溢彩的金色隧道。先前办公室窗外就有一株，秋风乍起时，叶子簌簌作响，恰似挂在枝头的金铃铛，清脆悦耳。偶有叶片打着旋儿飘落窗台，我总舍不得拂去，看它在阳光下慢慢卷边、渐失水分，仿佛在静静记录时光流转的痕迹。

　　今年深秋的一场雨格外缠绵，淅淅沥沥落了整日，雨停时已近黄昏。我沿小街缓步而行，眼前的景象让我驻足良久：整条街巷被银杏叶密密铺满，雨后的叶子吸足了水分，金黄中透着温润的光泽，宛若一条缓缓流淌的金河。脚踩其上，沙沙作响，软绵得恰似踩着厚实的羊绒地毯，暖意从脚底悄悄蔓延开来。街上行人寥寥，许是人们都忙着躲进暖屋避寒，反倒让我独享了这份清寂与安然。弯腰拾起一片，叶面还沾着晶莹的雨珠，贴在掌心，竟透出淡淡的暖意，驱散了指尖的寒凉。

　　次日晨光熹微，穿透层层金叶，在地面织就斑驳的光影之网。枝头的叶子仍在迎风招展，空中的叶片悠悠飘落，似蝶舞蹁跹，地上的残叶已被行人踩成碎金，融入泥土。忽有所悟：银杏的一生，不正如人生旅途？春时青涩懵懂，在风雨中汲取养分；夏时枝繁叶茂，撑开浓荫庇护一方；秋时历经霜寒，绽放最耀眼的光彩；即便飘落，也化作春泥滋养土地，完成生命的闭环。

　　风又起，金叶漫卷着落在肩头，带着草木的清芬。我轻轻拾起一片，小心翼翼放进衣袋。这片小小的金叶，藏着寻常人生的至简哲理：不必羡慕他人枝头的热闹，不必哀叹自身境遇的平淡。当如这银杏一般，在属于自己的时节里，扎稳根基、好好生长，于风霜中沉淀风骨，于平淡中绽放光彩，即便终归于尘土，亦是一场圆满无憾的旅程。往后的路，我会如街边的银杏一般，稳稳前行，年年岁岁守着一方天地，也守着内心那份不曾褪色的澄澈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