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坤
手机搁在茶几上,我给它翻了个身,屏幕朝下。这就是我自创的“植物”模式了。不必去设置菜单里寻找,就这么一扣,那纷至沓来的消息、推送、响铃与震动,便仿佛被一层薄薄的木板隔开了,世界即时清净下来。
这念头来得也怪。昨日,我不过是给窗台上那盆绿萝浇水,看见一片新叶,舒展开一半,带着一种不慌不忙的神气。我忽然就羡慕起它来。它何曾理会过几时几分?它的世界里,大约只有光来了,便坦然受着;水来了,便静静饮着。除此之外,便是它自身的、默然的生长了。人的手机有“飞行”,有“免扰”,为何就不能有一刻,像窗台的绿萝这般,彻底地歇下来呢?那些接不完的电话,回不尽的信息,仿佛永无止境。这个周末的午后,我决意给自己也开一个“植物”模式。
我搬了把沙发椅,坐到阳台的荫凉里。身旁,就是那盆茂盛的绿萝。起初,人是坐不定的。心里头仿佛还揣着个小马达,突突地跳。手指总不自觉地想去够点什么,空落落的。耳朵也竖着,等待消息的提示音。这感觉,好比一个猛然刹住的车轮,身子停了,魂儿却还依着惯性向前冲。
我只好强迫自己,将目光牢牢地拴在那片叶子上。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漏下几条暖融融的带子,恰有一条,懒懒地搭在叶面上。光里头,能看见细小的尘屑,慢悠悠地浮沉,像一场无声的、金色的雪。我将眼睛凑得近些,再近些。那叶子的脉络便无比清晰地展露出来。主脉粗壮,从叶柄处生发,一路向上,义无反顾地延展;两旁的侧脉,又从那主脉上斜斜地抽出,仿佛大河的支流,再分出更细、更密的网。这些脉络,碧莹莹的,半透明的,在阳光下像活物一般,有光晕在其中缓缓流淌。这哪里是叶脉,这分明是它身体里的一条条静谧的河流,运送着光阴与生命。
一片叶子,就是一个自足的世界。
看着看着,我心里那突突跳着的小马达,不知何时熄了火。周遭静极了。远处马路上传来隐约的车声,听来也不觉烦躁,像潮水,一波一波,来了又去,与我无干了。时间仿佛改了性子。平日里,它总像个催命的吏卒,拿着鞭子在后头赶;此刻,它却化作了一个从容的、踱着方步的友人,陪着我,一同看这片叶子。
我想起这盆绿萝的来历。是去年,办公室里一株老藤上掐下来的一小段,光秃秃的,只带两片残叶。我用个玻璃瓶将它水养着,也不甚管顾,仅在每次饮水时,顺手给它添些。它不声不响地,生了根,发了新芽。后来移进这土陶盆里,便愈发葳蕤起来,藤蔓垂下一尺来长,绿得沉甸甸的。
它从不向我索取什么。一点土,一点水,偶尔一点目光,便够了。它所有的精神,都用来做一件叫生长的事。不与它物争辩,不与季节赛跑,只是顺着自己的节奏,将生命的绿色,一寸一寸地,安静地铺展开。
而我们呢?我们恨不得自己是一部永不断电、永远在线的机器。一颗心,被无数条看不见的线牵扯着,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应了张三,拂了李四;看了这头的热闹,又怕错过那头的繁华。终日忙忙乱乱,仿佛收获了许多,临到夜深人静时,又觉得两手空空,心里也空空。这让我想起陶渊明的诗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说得真好。但这“心远”,谈何容易?我这颗心,终日向外追逐、反应,何曾有过一刻,是“偏”的,是专注于自身这片“园地”的?
日头渐渐西斜,那一条光带,从叶面上悄无声息地滑落,移到白色的墙壁上,变得昏黄而温柔。
我依旧坐着。没有看书,没有听曲,甚至也没有刻意地去思考。我只是坐着,像一件会呼吸的家具,与那盆绿萝一同,沉浸在这缓慢流淌的、蜜糖似的时光里。我仿佛能感觉到,那些因终日“在线”而焦灼、板结起来的心绪,正像干硬的土块遇到清水一般,慢慢地、慢慢地松软开来,重新变得湿润而通透。
起身时,腿脚有些麻了。我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呷了一口。凉茶别有一般苦涩的韵味,顺着喉咙下去,五脏六腑都清明起来。
我拿起手机,将它翻转过来。黑色的屏幕,静静地映出我的脸,还有窗外已是华灯初上的天色。我没有立刻解锁。这小小的匣子,里面关着一个喧嚣的世界,此刻,它还在沉睡。而我,刚从一场安静的、植物的梦里醒来。
明日,我大抵还是要回到那“在线”的生活里去,应对诸般人与事。但这“植物”模式,我想,我是要常常给自己开启的。不必择时,不必择地。只在心绪纷乱时,扣下手机,学那庭前的古树,看一会儿云,听一会儿风。
让自己,也做一刻无用的、却自在生长的草木。
- 第 1 版: 要闻 中共中央举行纪念胡耀邦同志诞辰110周年座谈会
- 第 2 版: 精选 习近平在纪念胡耀邦同志诞辰110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
- 第 3 版: 关注 地方积极布局 抢抓中国东盟合作升级机遇——绿色贸易、数字经济等新兴领域潜力巨大
- 第 4 版: 导读 金叶凝霜见风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