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彩燕

　　爷爷离开我们已经好些年了，但关于他的记忆，却像刻在老屋门槛上的纹路，磨不平，也带不走。

　　印象里，他总坐在院子里，像山一样沉默。青竹在他手中，褪去了山林间的飘逸，变成了听话的囚徒。篾条的翻飞并不总是带着诗意的，有时它会倔强地弹起，有时会蹦出细小的毛刺扎入他的指缝，爷爷会不厌其烦地压服、挑动，直到将其引回“正道”。我蹲在旁边看，他会突然说一句：“看好了，这里要锁三道，才经得起山路的分量。”那时我不懂，现在才明白，爷爷编进去的，不仅是咱们山里人的日子，更是他那一辈子不向生活低头的劲儿。

　　爷爷是村里编织背篼的好手。每到入冬时节，他便开始忙碌起来。为什么是从入冬才开始？直到我跟着大人下地干活后才明白——冬天农活少，做好的背篼挂在灶台上方烟熏，来年春天背起来，竹子软和，肩膀才舒服。

　　编织是个细致活。爷爷选竹很讲究，要看竹节的节数，节数越多，竹质越好。选好竹后开始盘底，盘一个面盆口大的圆底。这是关键——底盘得好，背篼就耐用；盘不好，寿命就短。竹片一圈一圈地盘，盘完底再织竹丝，每织一圈都要用手慢慢压紧，缝隙不能大。这对年迈的爷爷来说是件吃力的事。

　　越往上编，篾圈越大，形似喇叭。爷爷织的背篼之所以好用，在于按压力度适中、篾片匀称，更在于他细心打磨，去除毛刺。一道道工序完成，一个崭新的背篼才算做好。

　　曾经的我常以爷爷会编背篼这门技术为傲，他在我的心里就像盖世英雄一样。无论爷爷是在找竹子还是在编织，我都像个甩不掉的磁铁，跟着他，粘着他，我觉得爷爷就是无人能敌。直到有一天，和父亲上街赶集，我发现，会编织背篼的人，有很多。看着摊位上比爷爷做的更漂亮的背篼，那一刻，我并没有感到喜欢，而是惶恐，我应该怎么面对？是接纳还是到此为止？脑子里有亿万只蜜蜂在嗡嗡叫着，我心里猛地一沉，难道我的盖世英雄，就这样被比下去了吗？或许，正是从那一刻起，我为自己后来的疏远，预先找到了一个沉默的借口。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一个清晨，老师匆忙叫我出去，说爷爷上山砍竹时从高坎上摔了下去。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恐惧攫住了我，更被汹涌的自责淹没——为什么我没能早些察觉危险？为什么没有提醒他注意安全？

　　在医院门口，看见伯父们放松的神情，我强忍的泪水才决堤般涌出。爷爷躺在病床上，眉须花白、皱纹深刻，连崭新的青布棉袄也掩不住那份骤然袭来的苍老。伯父们商量接他去城里生活，爷爷却执意回村。他说：“要是摔一跤就把这手艺撂下了，那每个没编完的背篼，不就都成了我的心事？我这心里头，过不去。”

　　回家后，他继续编那只未完成的背篼。因为拖了三个月，竹篾需要重新处理。看着他带伤躬身、反复打磨竹篾的身影，我问他为何要反复加固。他演示给我看——省去步骤的背篼，华丽，却不可倚重。那一刻我才明白：爷爷的“重复”不是固执，而是守护；他反复加固的不是背篼，是山里人宁折不弯的脊梁。

　　自那以后，我真正静下心来，学会了在一旁细细地观看。日子在篾条的起落声中缓慢流淌。我原以为这样的时光会永无止境，没想到2020年的元宵节前夕，爷爷离开了。我以为爷爷永远也不会老的，怎么就突然永别了呢？

　　回忆里，他仍坐在院中，脸上挂着慈祥的笑。我呼喊着飞奔过去，他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他身上那股夹杂泥土芬芳的淡淡烟草味，仿佛还在空气中弥漫。

　　高考后，我带着爷爷留给我的、那份如背篼般沉甸甸的底气，奔赴他从未见过的城市。每当想家，我便望向窗外闪烁的霓虹，试图嗅到故乡院子里青草与泥土的气息。

　　大学毕业后，我选择回到家乡工作。周末得闲，我便回家，跟着爸妈下地。爷爷留下的那只背篼，边缘早已被岁月与手掌磨得光滑透亮，我把它背在肩上，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脚下的土地，我忽然明白：爷爷讲述的那些关于坚韧、关于土地的故事，早已不再只是故事。它们像一粒粒沉睡的种子，在我离家的日子里悄然生根，于此时，在我的血脉中，生出了沉甸甸的、新的枝丫。

　　爷爷曾说，若逝去的亲人从不入梦，说明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安好。可后来我还是梦见他了。他坐在老屋门槛上编背篼，那只背篼在他手中渐渐成型。爷爷什么也没说，只是编完递给我，轻声笑道：“这背篼，变小了，路，倒变宽了。”

　　我也笑了，想告诉他：背篼再小，也装得下我们的根；路再宽，背着它，走到哪儿，家就在哪儿。

　　晨光落在眼皮上，我笑着从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