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海渝
黄昏时分的厨房,慢慢热闹起来。一只白瓷碗从沸水里被捞起,举到光下端详——这碗昨天盛过馄饨汤,虽说洗了三遍烫了三遍,总觉得它还是蒙着层摸不着的“雾”。
另一边灶上,砂锅里的红烧肥肠正咕嘟冒泡,厚沉的香气里,带着种坦坦荡荡的理所当然。
这场景对比鲜明:同样装过不那么雅观之物的容器,境遇却差得这么远。
我们判断干不干净,大多跟着直觉走。这份直觉里,三分是忍不住的联想,三分是改不掉的成见,剩下的才是实打实的掂量。
游泳池便是这种相对性的注脚。夏天里,一池碧水映着天光,众人扑通跳进去,游得像鱼儿那般痛快。此刻,若有人说“这是经过严格消毒的循环活水”,大家便觉安心;可若有人嘀咕一句“这水里混着别人的汗水和皮脂”,同样的水体,顿时就让人觉得不那么清澈了。可见我们依赖的,常常不是水本身的成分,而是那一套被普遍接纳的、关于“洁净”的说法。当集体都默许这个说法时,些微的不洁便被兴奋与清凉感稀释了。
红烧肥肠的经历,则像一场公开的、仪式感十足的净化。它的过去人人知晓,因此处理过程必须坦荡而彻底:得用盐醋搓过、面粉揉过、滚水焯过,每一步都在向旁观者宣告——旧身份已被革除。等它在香料酱汁中慢火炖够时辰,便完成了一场辉煌的蜕变。它不再需要隐瞒什么,那醇厚的香气本身,就是一种清白宣言。人们举起筷子时,赞叹的是它软糯咸香的当下,无人追究它那众所周知的过往。
碗的处境就委屈多了。它的用处太单一、太直白,反倒难被原谅。一旦装过招人嫌的东西,那点嫌疑就甩不开,哪怕洗得一点污渍都不剩,心里也还是梗着点东西。大概是因为它太素净、太脆生,容不得半点历史的不体面。器物太纯粹,瑕疵就格外刺眼。
推及开来,人活得机灵,多半能给身边的事事物物,找个合适的说法。泥沾在鞋底是脏东西,养了菜就成了“有机”的好东西;有些让人捂着鼻子的分泌物,经科学提炼装到精致瓶子里,转眼成了能让人变好看的宝贝。在这无法绝对洁净的世上,我们给自己划了些能接受的“例外区”,再编一套能自洽的叙事,日子就能过得心安理得。
如今,家里的物件越发被金贵对待。刚买的器物急着套上罩子、贴好薄膜,那崭新的亮堂劲儿,仿佛碰一下就会碎。这当然是疼惜,但底下或许也藏着点惧——我们总想把一切停留在最初完满的状态,却忘了生活本就是沾染烟火、烙下痕迹、在反复使用中慢慢温润的过程。
饭菜端上桌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红烧肥肠油亮软烂,大大方方趴在青花盘里;那之前被嫌过的白瓷碗,这会儿盛着雪白的米饭,在灯下泛着润润的光。两样都夹了些,一起送进嘴里,此刻感受到的便只有醇香。
忽然就懂了:我们揪着不放的干净,从来不是物理的绝对标准,而是心念的丈量结果。活得明白,不是要住在无菌的真空中,而是在认清这世间“洁净皆相对”之后,还能安安稳稳坐下,享用眼前这一餐——无论是历经蜕变、滋味醇厚的大肠,还是背负过嫌疑、此刻光洁如新的碗。
窗外的夜越来越沉,屋里的灯暖乎乎的。瓷碗碰着青花盘,落了一声轻脆的响,像生活藏着的软话。生活就在这一点微妙的分寸里,慢慢往前淌,带着烟火的温度,也带着接纳的宽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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