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官来之食

刘诚龙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情景没见过；一人得迁，姑姨升堂，这情景见得多。所谓姑姨升堂，一者是，公家殿堂变私家祠堂；二是公家食堂变私家灶堂。姑姨者，七大姑八大姨也，自然，还包括九大舅十大叔。这气象何可拟？好像是一只硕鼠偷油坛，后面老鼠尾巴咬尾巴，把公家油坛都揩尽，才罢。

这么说，一篙竿打翻一船人。有官员去乘船，船长眼睛瞪得铜铃大：你是官员？官员赶紧辩：官员中也有好人。说七大姑八大姨，好像都是吃大姑扒大姨，不确，她们也有人赶紧出来发表声明：姑姨中也有好人。

这话不是冷幽默，是真人事。北魏有个痴姨，注意噢，不是吃姨。在娘家姓杨，在婆家姓姚，身份是贫下中农，“家贫无产业”，居村里当小芳，她吃红薯饭，喝南瓜汤，嫁姚家作媳妇，她穿葛麻布，住土砖屋。当村姑，当小姑，当媳妇，当公婆，都没富贵过，穷惯了，她没觉得有何不习惯的。穷，既可组词，穷凶了，可以造句，你穷凶了；也可组词，穷惯了，可以造句，我穷惯了。

痴姨是穷惯了，没觉得有甚不安逸的。痴姨有个姐姐，姐姐有个儿子，儿子叫苻承祖。苻外甥，先前是穷小子，后来发迹了。发迹途径，羞与人言。他当了太监，“及承祖为文明太后所宠贵”，既宠便贵，七大姑八大姨，都来免费吃公共食堂了，“亲姻皆求利润。”大姑求弄项目，二姑求进编制，大舅求当地下吏部部长，二舅求外放当藩镇方面大员；大姨细姨，没读甚书，大字墨墨黑，一个不认得，进机关太丢人现眼，也就没让她们上班，天天让在家打麻将，吃空饷。

苻太监发迹，对亲属算讲感情的，叔叔舅舅，姑姑姨姨，弟弟妹妹，侄侄甥甥，都作了安排，“唯杨氏不欲。”叫她机关当个长，她不当；叫她当官当个副，不用案牍劳形，只须跟着混，她不混；叫她吃空饷，坐在麻将馆打牌也领工资，她不领。杨氏姐姐，见亲妹妹那么穷，想着救济她，“姊每遗其衣服，多不受，强与之，则云：‘我夫家世贫，好衣美服，则使人不安。’”穷农民，穿起了绫罗绸缎，人家还以为是偷来的，偷人来的。姐妹情深，看到妹妹天天割茅草、锄麦子、插稻禾、挑牛粪、织棉布，很心疼，“与之奴婢”，杨姨拒绝：“我家无食，不能供给。”没要你供给哪，这些奴婢，是公家编制，公家发工资。这个更不能要，无功受禄，非公领禄，这是腐败大暴露，“终不肯受。”

杨姨穷，穷得叮当响，杨姨贫，贫得没裤裆，一个妇道人家，却有儒道大家气度：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她知道，她姐姐给她的衣服，给她的食物，给她的银两，给她的日常用具，都来自公家，不直接来自国库，也间接来自从国库里的贪腐。她要吃自己的饭，流自己的汗，自己事情自己干，做个大写的女人，“常著破衣，自执劳事。”

劳动让人有尊严地活着，吃自己流汗而煮熟的饭，不一定很饱，却吃得安心又安逸。杨姨对她姐姐说，“姊虽有一时之荣，不若妹有无忧之乐。”现在，你搞腐败，搞啊搞，搞得盆满钵满，搞得脑满肠肥，若是官家突然想起要反腐败了，你还能搞什么呢？

那次是杨姨生日吧，她姐领一家人来贺生，外甥苻太监也来了，喊了一声姨，也来了眼泪：同为一母所生，何以贫富霄壤？苻太监转身责他娘：“今承祖一身何所乏少，而使姨如是？”若从私情而言，苻太监是个好太监，对亲人关照，是真心的，是倾心的，见到亲姨那么寒苦，转身责备母亲不照顾。哪是母亲不照顾？是他姨不愿食官家禄。苻太监派公车来，非要把他姨接到衙门里去享受人生繁华，人间富贵，“承祖乃遣人乘车往迎之”，杨姨不去，“遣人强舁车上”。杨姨不上车，七八条汉子，捉的捉手，抬的抬脚，捧的捧头，箍的箍腰，强行把杨姨往公车里装，杨姨怎么着？她放声大哭：你们叫我无编制吃国家粮，不工作领工资福利，这事，干不得，霸蛮要我这么干，你们先杀了我吧（尔欲杀我也）。

有人觉得，公家的，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白吃，杨姨不吃。强行塞她嘴，她不吃；要杀了她，她也不吃。“由是苻家内外，皆号为痴姨。”痴姨，不是吃姨，她不白吃公家，对一些而言，是真痴。

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君子是有尊严者，当然不乱食；但好多所谓君子，却常常白食官家之食，甚至自豪感爆棚：看我本事。更有甚者，我没本事，我太监外甥有本事，可让我拿官家的，用公家的，吃国家的。

这些君子比不上农家女子，杨姨这女子，既不吃嗟来之食，更不吃官来之食。汉子不如女子，君子也不如女子。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