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无一朵是它

杨 云

雨滴滴答，像更漏，从古老的无边黑暗穿越而来。

窗外天还没亮，醒来就听到雨水落在地上的声音，然后隔了几秒，再落下一滴，因为寂静，过程显得非常之缓慢，带着深重的疲惫感，毕竟昨晚下了整整一夜。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是每年的春天，只要有雨降临，第二天都会在心里自动出来的诗句。简单明了的四句，二十个字，把过去，现在和将来，一一安排，道尽人生况味，有着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的洞穿，它具备光线一般的禅性和机锋，通透、了然、清明。

我想象它们被雨打风吹之后的样子，并赋予诗性的夸张：片片玉骨落泥尘，不见红楼葬花人，无人收艳骨，无土掩风流，点点如泪痕，瓣瓣是春殇——并不是这样，等我早上经过那些花，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比起诗意的凋零，它们更愿意真实地活着。

紫荆，紫色的小小花苞，牢牢地抱在一起，簇拥在枝条上，任谁都不能把它们分离；贴梗海棠，白的如玉，红的如霞，一场夜雨，洗净满身尘埃，愈加鲜亮叶片分明；垂丝海棠，像玲珑的耳钉，像蜗牛小心翼翼触碰世界的触角，有着敏锐而柔韧的生命牢度。

很好，这一切真是很好，它们比我想象的更加坚强，对根、枝、叶的依恋和热爱，也比我想象的更加深情。

种子在黑暗里等待，时间到了，以一棵草，一片叶，一朵花的样子向春天献祭，如同万朝来贺，如同百鸟朝凤，轰轰烈烈，浩浩荡荡，这烈火烹油的春之盛宴，这盛放，怒放，这极尽肆意的生命张扬。风雨对它们来说不是劫难，只是经过，一场生命的参与、体验与润泽。

我在去年油菜花开得正旺的时候，掐了一把，那馥郁的香气被我带回家，插在一个玻璃杯里，放在床头，每天晚上都能闻到，尽管杯子里有充足的水量，但每天晚上还是会落下一些，不到一星期，花瓣悉数落尽，只剩凌乱的花枝在空气中茫然，香气自然也消失殆尽。

哦，是它的花期结束了，哪怕是外面成亩成片的油菜花，也是这个结局，但是，那成片的油菜花，它们的根依然扎在深深的泥土里，花落之后开始酝酿结果，然后在成熟的季节获得最大程度的丰收，结局是圆满。

而被我掐掉的那一把，玻璃杯的水从清澈变得腐坏，然后细菌滋生，然后发臭，最后不得不与凋落的油菜花枝一起扔掉，那小小的室内，灯光迷离，色调暧昧，是我，以爱之名，让它们中途夭折，以残缺走向结局。相比于风雨，我，才是劫。

我知道四季更迭，春天会来，花还会开，那颜色，那花瓣繁复，都和往年无二无别，但是被人手掐去的，再无一朵是它。

其实不被掐去的，也无一朵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