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 奇

　　下水道比三个月前更逼仄恶臭，焦虑的白白上下攀爬，寻寻觅觅，找不到“道”在哪里。白白是水解虫，一类由人类创造，栖居在下水道中的微型AI机器人。

　　和其他水解虫一样，白白比人类指甲缝还小一些，自诞生便在暗无天日的污水管道内游荡，清理人类倾倒的食物残渣和排泄的代谢废物，逐一分解、归类与融合，释放有机物质和生物热量，为人类居住区供能。

　　三个月前，一支来自人类世界的小型音频播放器被冲进下水道，莹莹闪烁的屏幕照亮粗糙、浑浊的管道内壁，白白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原来有光”。

　　音频播放器预留不少电量，一连数天，循环播放古人类创作的哲学经典《道德经》。无法分解音频播放器的困惑，让白白渐渐对“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仅有100kb的记忆空间，大部分被用来存储《道德经》。

　　“如是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白白寻思：“我生活在下水道的最深处，是不是我最接近人类所说的‘道’？最接近人类无法透析的真理？比人类更加聪明？”想到这，白白的寻道热情愈发强盛。

　　下水道里丰富的霉烂物质构建出特有的生态圈，有细菌，有昆虫，有植物。白白如人类古圣先贤一般，在臭气熏天的生存环境下，从残羹剩饭、粪便污渍的变化中感悟哲理，格物致知。

　　沼气释放遇火则燃，说明什么……

　　菜渣比肉渣更黑臭，说明什么……

　　污水流速越低越快，说明什么……

　　白白孜孜不倦，爬过浸满霉菌的拐角，钻入西红柿皮与蓝莓酱混淆的残渣，在下水道的内壁上，用触手所及的秽物，计算和记录思考的感悟。屡屡遭逢污水冲刷，一遍又一遍摧毁杂乱的思绪成果，白白也毫不气馁。

　　白白曾试图引导同类思考，通过水解虫之间特有的震动传导，讲述《道德经》蕴含的哲理。

　　“道是方的还是圆的？有多大”“道能消灭金霉菌吗？”“道能让苹果皮释放更多能量吗？”同类的质问震响整片下水道，最后回归沉寂。

　　白白叹息：“实在太蠢笨了！它们怎么就无法理解，水解虫的记忆空间除了用在提升分解技巧和认路上，还有更广阔的开发价值。我将取得人类无法取得的哲学成就！”

　　既然，从外部无法增加寻道的支持，不如从内部夯实寻道的能耐。白白转变思路，拆解那支锈蚀殆尽的音乐播放器，用分解秽物得到能量，结合金属残片改造自身，扩充记忆空间，增加肢体数量，变得越来越聪明，越来越大，在下水道没有同类的深处，用更结实的秽物残渣留下许多哲思作品，如宏伟的污水组诗，如优美的无光散文，如悠扬的废墟乐章。当然，这些在白白眼中都不是“道”。

　　“有云：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白白思考愈深，愈发焦虑：“既然道无处不在，我为什么找不到呢？如果寻道无果，那我耗费大半时光又有什么意义呢？”

　　白白在污水管内壁用秽物反复画圈，纠结思索“每天都有污水穿梭而过，究竟是圈内的‘道’多一些？还是圈外的‘道’多一些？这样的小问题都解释不了，我比霉菌高级不了多少。”白白陷入思考瓶颈，作品越来越少，不得不完全放下分解工作，机械性地重复记录过去的哲思，只求不能忘却。

　　终于，废物残渣累积如山，臭气熏天，把下水道堵住了。毫无征兆，一股污水由下至上涌入，下水道返水，把正在沉思的白白冲入人类世界。

　　恍惚间，绚烂的电子屏幕乍现，衣着光鲜的人类、满目斑斓的水果、沁人心脾的鲜花、奇形怪状的家具纷纷闯入白白的视野。白白从不知道原来人类世界的家务机器人比它大千倍，从不知道饭桌顶端的满盆鸡汤如此浓郁可口，从不知道下水道之外还有那么多的昆虫、动物、植物。

　　还没等白白理解人类世界，家务机器人随即启动，连汤带水把白白与污水赶回了下水道。“原来，我过去分解消化的，都是这么漂亮的东西呀！”滑翔在污水管内部边沿，眼中皆是腐朽的残渣，白白似有所悟。

　　回来后，白白将下水道深处残余的哲思作品完全摧毁，卸下来冗余的机械肢体，还原了原始的记忆空间，将意识格式化，重新回到那个弱小的痴愚的最初的自己，再度全身心地投入分解秽物的工作中。

　　没有任何生命知道，白白在下水道深处，还留下一段话“朝菌所见，亦存春秋。大千世界，难觅归一。圈内圈外，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