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文翮

　　前几日撞见一桩趣事。有人三年前送了亲戚家孩子一把金锁，九克半，值五千。如今自家添了娃，金价涨了，亲戚回的礼却还是五千上下的东西。送锁的人不痛快了，觉着自己亏了，那锁得按现下的金价“折现”才对。

　　这哪是送礼，分明是放债。还是笔心思活络的债：本金是情面，利息看金价，行情好就该分红，行情跌了——那是半个字都不会提的。人情往来，居然成了这么精细的金融买卖。

　　忽然想起“礼尚往来”的本意。古人看重礼，这“礼(禮)”字，左边是“示”，与祭祀、神明相关；右边的“豊”，其古文字形象器皿中盛满玉器，本就是敬神仪式的体现。根子上是份虔敬的心思，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心意相投。琼瑶未必比木桃金贵，金贵的是那份“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的绵长情分。先秦的人哪会这么算：去年送的是木瓜木桃，今年果子涨价了，回赠的美玉就得多加些分量？

　　可惜这“礼”传到现在，在不少精明人心里，那“示”字旁慢慢淡了，倒像是换成了“贝”字旁。人情成了“人情账”，往来也成了“往来账”。送东西的时候，心里悄悄立了本没影的账，记着日子、市价、牌子，连以后能不能升值都算到了。收礼也不是接下一份欢喜，倒像是签了份期货合同，往后总得按着个浮动的利率，连本带利还给人家。一来一往里，满耳朵都是算珠噼啪响，半句暖心的话都听不到。

　　这么斤斤计较着，太熬人，眼界也太窄。送东西时全在掂掇，半分赠人的快活都没剩下；收礼时满心忐忑，连那点感激的热乎气都焐不起来。把热热闹闹的人情，熬成了讨价还价的生意，连原本敞亮的相处余地，都挤得没了空隙。金价会涨也会跌，今天送的潮物明天兴许就过时，你猜着我的回报，我琢磨着你的心思——成天泡在猜疑和算计里，人情早成了脆生生的空壳，指头轻轻一碰，就掉一地冰凉的数字碎渣。

　　《礼记》里说：“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这“理”，是天地人伦的常理，是人与人相处的本分与分寸。本来就带着大体上的对等，怕的是欠下还不清的情分，成了累赘。但这对等，是放在心上的惦记，是实打实的敬重，是你想着我、我记着你的珍重。如果把这“理”，拆成一分一毫都要算的“利”，那礼数里攒着的温乎气，也就顺着指缝漏得精光了。

　　到头来，叫嚷着自己亏了的人，才是真的亏透了。为着自个算计的差价，把那本该热热闹闹、坦坦荡荡的亲情，就这么在算盘声里磨没了。真把人情往来做成只记进出的冷账簿，当初那点真心实意的情分，又能往哪一栏填？早没了落脚的地方，成了一笔没人认的死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