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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0
山程水驿
2025-12-20 | 来源:广西政协报

  那不止是风尘的味道。那是“山程水驿”本身的味道。在每一次对峙与和解中成型,在每一次出发与抵达之间沉淀,最后无声地附着在每一个赶路人身上,成为我们共同的、看不见的行李。

 

山程水驿

柏志立

 

  百色学院澄碧湖校区正门,两排芒果树在深秋里仍固执地擎着墨绿的巨冠。阳光被叶片切得细碎,在脚边淌成晃动的光斑。手机屏骤然亮起——“订单已取消”。这五个字,白得刺眼。

 

  正愣神,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沙哑的河南口音带着火气:“你叫的车?我到了!平台说订单没了?”我忙解释系统可能出了问题,告诉他位置。他沉默两秒,丢下一句“等着”,便挂了。

 

  几分钟后,一辆银色轿车挨着路沿停下。车窗里探出一张约莫五十岁的脸,皱纹像是被犁铧耕过。他挪动右腿时,传来轻微的“咔”一声

 

  “电话咋不接?”语气更冲了。我才发现手机里有他七八个未接来电。“等了快俩钟头!俩人改车走嘞!”他右手重重拍向方向盘,塑料盖板下传来空洞的回响。

 

  我再次道歉,拉开车门。旧皮革味混着烟味、汗味,还有一丝膏药的辛涩,扑面而来。副驾驶座椅左侧深深塌陷,储物格里塞着半瓶水、一板降压药、几张卷边的票据。空调嘶嘶吐着风,搅不动车内的沉浊。

 

  “高速费一百四十二。”他目视前方,“你给一百五。”

 

  我没应声,转向窗外。下午四点的光,给远处喀斯特峰丛镀上一层恍惚的金,背阴处是凝重的青灰。在这辽阔的寂静里,我忽然想起坝白屯的王阿婆——这时辰,她该坐在褪色木门的门槛上,就着最后的天光,一粒一粒剥玉米。她儿子在深圳送外卖,三年未归。电话里,声音总带着跑完最后一单般的疲惫:“乜(壮语:妈),等这单跑完就回。”

 

  “等这单跑完”。这句话,像一句咒语,回荡在无数斜阳西照的渡口。此刻,在这移动的铁壳子里,那些被无限拉长的等待、被生计推后的团圆、在尊严与生存间反复折算的普通人,他们的影子陡然清晰,沉甸甸压上心头。

 

  “最多一百。”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这不只是讨价还价。这像是在为所有被暮色浸泡的沉默、被磨损在路上的时间、在生活天平上颤抖的分量,寻找一个脆弱的平衡点。

 

  车厢里只剩空调的嘶声。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窗外,群山在流转的天光下默然后退。他喉咙里滚过一声闷响。扫码时,我瞥见他手机壳后夹着的照片:一个七八岁男孩,站在麦田里咧嘴笑着,门牙缺了一颗。

 

  车子汇入高速车流。他点开微信视频,乡音涨满车厢:“……白等俩钟头!亏死!”那头传来女人温和的劝慰:“算了,出门在外……”

 

  我望着窗外掠过的山影,插进一句话:“哥,真对不住,那会儿我在开车,没顾上看手机。”

 

  视频那头静了。

 

  他转过头,眼神里闪过诧异:“你听得懂?”

 

  “在河南待过四年。”

 

  他脸上那种硬壳般的愠怒,裂开了一道细纹。视频被掐断了。沉默地开了一段,他忽然开口,像说给窗外的风听:“来广西七八年了。开头在工地搭架子,后来腰不行了,才攒钱弄了这车。”他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顶端——那里皮革磨损得最厉害,已露出灰白的内芯。

 

  “老婆娃儿都在老家。一年见两回。春节一回,娃放暑假一回。”

 

  隧道倏然来临,黑暗吞没一切。LED灯带在车窗上拉出流动的光线,映着他紧绷的侧脸。

 

  快到金城江西,车流滑入城郊干道。一个路口,绿灯闪烁,前车加速右拐。几乎是本能地,他也跟着拐了过去。

 

  导航仿佛大梦初醒:“您已偏航……”

 

  他“啧”了一声。

 

  “我熟路,”我适时接话,“将错就错吧,前面也能到,还少两个红灯。”

 

  他侧头瞥了我一眼,眼神里的疑虑,被一丝卸下负担后的松弛取代。他点了点头,原本弓着的背,似乎稍稍松垮了一毫。

 

  车停在城北汽车站附近的岔口。他说里面路窄,调头麻烦。平台自动扣了款。他熄了火,拉起手刹,动作迟缓。然后转过身,胳膊搭在方向盘上,看向我。此刻,他脸上早先的锋利已然褪去,只剩下嵌在皱纹里的疲惫,以及一种过来人的平和。

 

  他用近乎长辈的口气说:“小伙子,今天我要真想较真,吵架那会儿直接点‘结束行程’,钱立马就扣了。你要真不想坐这车,记住了,别先报手机尾号——对上后四位,单子就生效,想反悔也难。”他顿了顿,“出门在外,自己多留一分心。”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下车时,傍晚的风有了凉意。他也推开车门,倚在门边,点燃一支烟。夕阳沉入山脊线以下,天空的瑰红正被靛蓝吞噬。金城江的灯火,一粒一粒亮起,连成温暖的光河。

 

  我拖起行李箱,向他点头。他深吸一口烟,红点在暮色里明灭,也朝我点了点头。

 

  我刚转身,他的声音混着晚风追来:“那个……高速费,谢了。”我回过头。他别过脸,望着远处蔓延的灯火,片刻,才转回目光,语气粗糙而诚恳:“你们在村里做事,也难。”

 

  他说得很慢。说完,沉默了两三秒,那停顿有了重量。然后,他轻轻地,像是自语,补了四个字:“都不容易。”

 

  我站在原地,又点了点头,朝他笑了笑。他也咧了咧嘴,挥了挥夹着烟的手。

 

  我拖着箱子走进渐浓的夜色。身后,车灯亮起,引擎低鸣,远去,最终汇入这桂西北小城无边的、流动的光海之中。站在路灯下,我下意识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领——那复杂的气味还在:旧皮革的闷,香烟的糙,膏药的辛涩,还有一丝山野的清冷,以及无数段类似旅程所共同酝酿的、关于生存的,微咸的包浆。

 

  那不止是风尘的味道。那是“山程水驿”本身的味道。在每一次对峙与和解中成型,在每一次出发与抵达之间沉淀,最后无声地附着在每一个赶路人身上,成为我们共同的、看不见的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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